潘世昌本能生出畏懼心理,正欲叩拜,猛地回想起什麼,彎腰的動作聲聲頓住,努力挺胸抬頭,讓自己顯得也有些氣勢。
可奇怪的是,明明他站著,蕭祁夜坐著,對方比他矮了一大截,但蕭祁夜給他的感覺,卻依舊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他幾乎要仰視他,才能與他目光平齊。
「蕭祁夜,我抓了你的女人。」干脆豁出去了,潘世昌連敬稱都省了,直接叫蕭祁夜的名字。
蕭祁夜也不惱,目光依舊平靜無波,像一汪古井之水,深得看不到底︰「讓朕想想,你會提出什麼條件呢?是封官加爵,還是黃金千兩,亦或是……你不會想要朕的命吧?」
潘世昌被他猜中心思,驚惶下不禁月兌口道︰「老子豁出去了,不殺你,你也會殺我的!」
蕭祁夜抬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溫言道︰「別激動嘛,有話好好說,你想殺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倒不如棄暗投明,朕是昏君,昏君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寵幸奸佞,你看,你是奸佞,朕是昏君,我們倆人做搭檔,一定會流傳千古的。」
潘世昌愣住,他怎麼也沒想到,蕭祁夜來見他,竟是這麼個態度。本以為他會雷霆大怒,揚言要將自己五馬分尸凌遲處死,可他竟然一句要自己死的話都沒說。蕭祁夜反常的表現,不但沒有讓潘世昌放下心來,反倒更緊張恐懼了,「別繞彎子了,我沒空跟你東拉西扯,你的女人還等著你去救她呢。」
一听潘世昌談到白染寧,蕭祁夜眼神驀地一凜︰「她在哪?」
果然,皇帝是在乎那個女人的,潘世昌為自己的明智而感到慶幸︰「她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沒有生命危險。」
對潘世昌的話感到懷疑,他會那麼好心,將白染寧送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嗎?
看到蕭祁夜臉上的疑慮,潘世昌總算找到了談判的感覺,他往蕭祁夜身邊的椅子上一坐,悠閑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不緊不慢道︰「她性命雖然安全,只不過,馬上就要做其他男人的女人了。」
蕭祁夜皺眉道,「你什麼意思?」
「我傷了你的女人,又謀劃暗殺鎮南將軍,你肯定不會放過我。」潘世昌很有自知之明。
蕭祁夜冷著臉,收起了之前的嬉皮笑臉,目中又狠絕的寒光閃過︰「你說的沒錯,朕恨不得將你五馬分尸。」
見蕭祁夜翻臉,潘世昌反倒松了口氣,之前他那副閑適散漫的樣子,著實令人心中忐忑不安,「既然橫豎是死,我不如拼一回,就算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
「你到底把她怎樣了,說!」蕭祁夜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悠閑,只要一想到白染寧面臨的危險,渾身的血液,都應焦躁和憤怒而沸騰起來。
「急什麼,是你說的,有話好好說。」潘世昌把蕭祁夜說過的話拿來應付他,以往他都是被踩在腳下的那個,現在終于能與皇帝平起平坐,他自然要好好享受一下這難得的福利。
蕭祁夜強壓下心中的怒火,靜聲道︰「我們都別繞彎子了,你想這樣,說出來,藏著掖著也沒意思,不是嗎?」
「說的好。」潘世昌贊同地點頭︰「看你這個緊張的份上,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好了。」
蕭祁夜藏在桌下的手,不自覺緊緊捏了起來。
「為了保命,我去了一趟關外,求見北秦王。」
「你與北秦人合作?」蕭祁夜大驚,潘世昌這個混蛋,為了保命,竟然不惜做賣國求榮的走狗。
「是又怎樣?我保衛了一輩子的國家,如今它的君主要殺我,我有什麼理由再繼續給你做狗!」潘世昌理所當然,一點也不為賣國求榮這樣的貶低之詞而感到愧疚。
蕭祁夜捏緊的手松了松,然後再次捏緊,「你們談了什麼?」
「也奇怪,你們是一個大燕的皇帝,一個是北秦的王,竟都對一個女子念念不忘,我終于明白,何為紅顏禍水了。」
「廢話少說,說重點!」皇帝的霸氣,即便在情勢不利的狀況下,也能震懾敵人。
潘世昌自然而然被他的威嚴所懾,竟老老實實把一切都說了出來︰「我與北秦王約定,我將白染寧送給他,他保我一家上下的安全。」
「你把白染寧送給他了?」
「是啊,不過,你現在去救她,或許還來得及。」潘世昌忽然笑得詭異︰「我派去護送她出關的人,現在應該還在關內,我特意關照他們,讓他們走慢些,就是等著你去救的。」
蕭祁夜二話不說,也不懷疑潘世昌的話是真是假,起身便欲去追。
「不過有句話,我得告訴你。」在他即將踏出營帳前,潘世昌的聲音緊隨而至︰「我與北秦王還訂了一個約定,不想知道嗎?」
蕭祁夜不想再听他羅嗦,他現在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救回白染寧,一旦她落入桑棣手中,這輩子,他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蕭祁夜,為了一個女人,你難道連國家都不顧了嗎?」見蕭祁夜根本不理會自己的話,潘世昌緊跟著追了出去,在蕭祁夜身後大喊︰「我命手下的士兵等在城門口,並告訴他們,如果一個時辰內見到皇帝出現,就一切听皇命行事,如果沒有見到皇帝,那麼,就大開城門,放北秦的軍隊進來,讓他們屠城!」
蕭祁夜踏出的腳步,在潘世昌「屠城」二字落下的瞬間,生生頓住。
「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去救你的女人,二是等著北秦大軍入關屠城,一切都由你自己來做決定。」潘世昌幸災樂禍,這兩個選擇,無論蕭祁夜選哪一個,結局都是他承受不了的。
「你說的,都是真的?」蕭祁夜緩緩轉身,看似沉靜的眸中,卻有復雜的浪濤在激烈的奔涌。
潘世昌猖狂大笑︰「自然是真的,我既然與你談判,總要拿出些誠意吧。」
蕭祁夜一時間不答話,只靜靜看著自己腳下的土地。
但凡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他此刻的激烈掙扎,是救黎民百姓,還是救心愛的女人,他,只有一個選擇。
二選一的難題,永遠都是艱難無比的。
身為天之驕子,一國之君,在面對這樣的難題時,也會變得脆弱不堪。
在片刻的沉默後,他驀地轉身,頭也不會地朝軍營外走去。
潘世昌被他的決絕的舉動驚了一跳,正在納悶,他怎麼那麼快就有了選擇時,卻見眼前早已沒有了蕭祁夜的身影。
白染寧被潘世昌綁住手腳,塞在一頂貌似轎子的狹小空間里。說是轎子,可轎子卻不動,被靜靜放置放在地上,周圍听不到人聲,一切安靜得詭異。
忽然想到潘世昌說過的話,這轎子周圍埋有機關,一旦有人來救自己,觸動機關,這周圍的箭矢,便會將那個救她的人和自己一同射成馬蜂窩,若是沒人來救自己,那麼,她就會被帶去另一個地方,一個永遠都回不了大燕的地方。
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以潘世昌的為人,絕對不會這麼便宜她,綁架的幕後,一定還有著另外的陰謀。
「就讓你看看,你在皇帝的心中,到底是個什麼分量,他是要這天下,還是要你。」這是臨走前,潘世昌對她說的話。
天下和女人,不用想,蕭祁夜肯定選擇前者。
她不恨他,也不會怨他,人生就是這樣,你在選擇一條路的同時,只能放棄另一條路。並不是說另一條路不好,或許,不被選擇的那條路,危險更少,路途更短,道路更平坦,而另一條路,處處充滿危機與陷阱,但只有走這條路,才能真正到達目的地。
她就是那條平坦的,危機少的,卻永遠也無法令他到達目的地的那條路。
他只需要做他認為對的事情,既然她選擇了他,那無論他做什麼,她都會支持他。
這是她給他的信任,也是給自己的救贖。
手腳被捆的結結實實,無論她怎麼掙扎,都無法從繩索中掙扎出來,索性安靜不動,省點力氣。
蕭祁夜不會來的,她不用擔心,他會因為自己,而失去天下,失去生命。
不知過去多久,在她開始有些昏昏欲睡時,外面卻突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她心頭一驚,瞌睡煙消雲散。
難道是蕭祁夜?
不,不會的,他不會來的。
能來救自己,除了莫子卿,也就只有慕容沙華那個說著憎恨自己,實際上卻總是幫她的慕容沙華。
雖然她不想去往生教給他做奴僕,也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瓜葛,甚至在頭一次被他擄走時,無數次尋機會要將他殺死,但此時此刻,她真的不希望他死,尤其是因自己而死,這樣她即便入了黃泉,也不會安心的。
想出聲阻止,可嘴巴被堵得死死的,除了發出嗚嗚如小貓的叫聲,根本沒有辦法做出任何警告。
白染寧心中大急,拼命扭動身子,想從轎子中挪出去,可手卻被綁在了座位下的柱子上,她根本挪不動身體。
只好用還算自由些的腳用力提轎子,外面的人听到動靜,試探著問了一句︰「寧兒,你在里面嗎?」
一瞬間,白染寧整個人都被驚呆了,腦子里面亂哄哄的,就像有人拿了把小錘子,不停地在她心坎上敲打一樣。
怎麼會是他?難道潘世昌沒有把事態的嚴重告訴他?祈望潘世昌良心發現是不可能了,只有一種解釋,他故意騙他來送死!
不,不行,他不能死!
「唔唔唔……快走……」混沌的聲音,根本無法傳到蕭祁夜的耳中。
「唰——」轎簾被掀開,隨著漫天星空映入眼中的,還有蕭祁夜焦急憔悴的面容。
在蕭祁夜拿掉塞在嘴里布巾的剎那,白染寧放聲大喊︰「快走,不要管我,這里有埋伏!」
她焦急的嘶吼,根本沒有被蕭祁夜听進耳中,他固執地為她解開捆綁手腳的繩索,輕撫著她手腕上的紅痕,眼中有憐惜的疼痛。
白染寧一獲得自由,就整個人擋在他身前,後面就是轎子,就算機關被觸發,也能抵擋一時。
「寧兒,你沒事吧?」蕭祁夜踏前一步,反過來將她擋在了自己身後。
「沒事,就算手腳有些麻。」白染寧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又站在了蕭祁夜的面前。
蕭祁夜又想反過來保護她,卻被白染寧喝止︰「站在那里,不許動!」
「寧兒,才剛剛見面,你就這樣吼我,也太沒情趣了吧?」蕭祁夜一如往常促狹的笑著,想伸手來撫她的臉。
「蕭祁夜,你這算什麼!」不料,卻被白染寧一把打開︰「你當真什麼都不顧了嗎?」
苦笑著,這個決定,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這輩子,他從來都沒有這麼絕望過。
來救她,就等與背棄了整個天下,還有蕭家的列祖列宗。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好皇帝,發誓做作千古明君的自己,到頭來,也只能做個耽于兒女情長的昏君罷了。
白染寧知道他來救自己,其實心里是不痛快的,他若真是個昏君倒也罷了,可他這樣,更讓她心里難受。
若決定救她,那就不要顧忌天下,哪怕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也不要去關心。若放不下,為江山社稷和百姓安康而心存悔愧,那就不要來救她,不管她被送給誰,性命有無安危,都不要在乎。
他兩邊都放不下,兩邊都不肯舍棄,就算救回自己,又有什麼用?
「寧兒,我們先離開這里再說,好不好?」幾乎是哀求的,蕭祁夜試探著去牽她的手。
「蕭祁夜,一直堅信你是個好皇帝,所以,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不會恨你。我做了什麼多,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偷偷出宮來救大哥,也是不想讓你為難,你打壓白家,我也沒有反對過,是不是?」
「寧兒,你到底想說什麼。」有些煩躁的,疲憊與不耐的情緒,出現在蕭祁夜漆黑的眸中。
白染寧看了看四周,雖然蕭祁夜救自己時沒有觸發機關,但她相信,那個機關確實是存在的,之所以沒有觸發,那是因為,自己還在這里。
所以……
「我想說,你不是好皇帝,為了兒女私情,竟置天下蒼生于不顧!」仿佛為了讓他相信一般,她捏緊了拳頭,加重了語氣,重復道︰「你不是個好皇帝,我,不喜歡昏君!」
「寧兒,這不是你的心里話,對不對?」她何曾有看不起過他,哪怕是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昏君,她也從未嫌棄過他,可是為什麼,現在她卻厭惡他了呢?
不敢面對他詢問的眼神,她怕只要與他的視線相對,她就會忍不住,不顧一切投入他的懷抱。
她不是那種承受不了悲痛的女子,他為她承受了那麼多,也該換自己為他做些什麼了。
天下蒼生,與她無關,但這個男人,卻是她的所有。
「你走吧,我不會跟你回宮的。」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山巒,她口吻輕松道︰「我已經決定去往生教,一會兒慕容沙華會帶我離開,皇宮那個地方……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蕭祁夜像是根本就沒听到她在說什麼,只愕然追問︰「你說什麼?」
「我說不會跟你回皇宮了,不止一個老婆的男人,我不要。」這句話,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白染寧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沒想到,蕭祁夜更沒想到,一向明亮耀眼的眸,在她話落的瞬間,頓時黯了︰「寧兒,這是你的真心話。」
咬咬牙,終于狠了心腸︰「是,你可知,看到你與別人女人摟摟抱抱,我心里是個什麼滋味?」
「你若不喜歡,我可以把她們通通趕出宮去。」
「不需要,你趕走了她們,心還是不在我身上。」
蕭祁夜想不通,白染寧雖算不得賢惠溫婉,卻也算是善解人意,她一直都很理解他,怎的會在這時,說出這樣傷人的話來。
「白染寧,你到底有沒有心!」憤怒與失望,一瞬間從心底涌出。
白染寧心里雖難過,卻只能硬撐著,不讓自己表現出分毫的傷心與不忍︰「我就是沒有心的人,你今天才知道嗎?」
黑色眸中的悲愴之色越加明顯,許久後,他一聲輕嘆,伸臂將她攬入懷中︰「好吧,我一切都隨你,只要你開心。」
滿眼的淚水洶涌,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听著他說一切隨他,心中的堅持,轟隆隆坍塌一地。
猛地推開他,「你走,你快走!」蕭祁夜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白染寧不敢去扶,她怕自己一旦邁出步子,那些掩藏在四周的利器,會一下子要了蕭祁夜的命。
苦笑著望著她,英俊的面容因蒼白的面色而顯得灰敗,他仿佛不會走路一般,跌跌撞撞向後退著︰「好,好,我走,我這就走,只要你高興,我做什麼都可以。」
再也忍不住,白染寧眼神驀地一瞬間透亮,沖著已經遠離自己的蕭祁夜大喊道︰「你走,趕快走,我討厭你,我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听到這樣的話,男子灰敗的眼神卻驀地明亮起來,仿佛真的對白染寧徹底失望般,決絕道︰「你太自私太任性了,朕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寵幸你。」
白染寧驟然心頭劇跳,隱秘的情感在慢慢滋生。她沖遠處那個男子堅定的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