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荻建築師聯合事務所」,成軍不過六年,表現卻出人意料地精彩穩健,有些人專攻公共工程,有些人負責私人建案,各自杰出的表現,組成一支實力亮眼的團隊,這都歸功于老板單南荻的領導。他年紀雖輕,但知人善任,善于調解與斡旋,在他的帶領下,事務所方能在競爭激烈的建築業迅速攻下一席之地。
蔣棻佇立在老板的辦公室前,不急著進去,兩個高大英挺的男子正在窗邊談話,她的目光停駐在右邊那位身上。他身形挺拔,氣質優雅,大概是剛從工地視察回來,衣物染塵,面色泛紅,左頰疤痕更形紅潤,正聆听身畔男子的解釋,不住搖頭。
「跟他們說清楚,水電圖不在合約的範圍內,既然當初沒有做,現在當然也沒有東西給他們。」
「我說過幾百遍了,但對方堅持這是我負責的部分,要我把圖交給他們。」曹亞劭一臉不堪其擾,他面容英俊而粗獷,以建材來比喻的話,蔣棻覺得他像未經雕琢的原始石材,單學長則是精致的瓷磚,她尤其欣賞他的領袖氣質。
「把合約帶去,委婉但堅定地跟他們解釋,當初說好的範圍不包括水電圖。」單南荻沈吟。「然後告訴他們,當初溝通失誤,我們深感抱歉,也願意補上缺失的圖頁,費用打九折,這樣應該行了。」這年頭不是有理走遍天下,己方姿態低一點,再給點甜頭,多半的客戶就會順著這台階下來。
「萬一他們還是堅持要圖呢?他們上回已經撂話,不給圖就要提告——」
「那就讓他們告啊,于法于理我們都站得住腳,怕什麼?」蔣棻插話,腳步輕快地踱進辦公室。
兩個男人同時轉頭看她,曹亞劭蹙眉。「當然最好是不要上法庭啊。」
「學長,沒想到你壯得像樹,膽子卻這麼小。」蔣棻揶揄,事務所的成員多半畢業自同一系所,這兩位都是她的學長,單南荻更年長一屆。她向著曹亞劭開口,一雙美眸卻直盯單南荻,妍麗的瓜子臉上淨是挑釁的神情。
單南荻淡道︰「他不是膽小,是謹慎,而你太魯莽,看你這態度,我更覺得沒把這案子交給你是對的。」
「這種『澳客』,我還慶幸你沒排給我呢。」蔣棻滿不在乎地做個鬼臉。
「上司不把案子給你,你不好好檢討,還自鳴得意?」事務所上下都喊這丫頭「小辣椒」,這外號由她刁蠻的個性而來,也暗喻她縴長傲人的美腿。對于她,單南荻向來容忍幾分,但她是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從兩人互動看來,他們是上司與下屬,他是好脾氣的學長,她則是潑辣美麗的學妹,即便在摯友曹亞劭面前,單南荻依然很謹慎地維持這個表面功夫。
「是是是,老板你精明至極,連失憶也失得恰到好處,把婚姻忘得干干淨淨,工作倒是記得清清楚楚,害我也好想去撞車失憶,把討厭的事忘光光,多輕松啊!」
對她話中有話的挖苦,單南荻不回應,卻引發曹亞劭的關切。「學長,你還是什麼也記不得嗎?車禍的經過、以前的事……」
「都想不起來。」單南荻搖頭,踱到辦公桌後坐下,蔣棻也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他臉色一沈,瞪她,她巧笑倩兮地咧出一排潔白貝齒,不高興嗎?那最好,他高興或生氣都無妨,她就是不允許他忽視自己!
「大嫂呢?也是什麼都記不起來?」曹亞劭繼續問。
「嗯,跟我一樣,她傷勢都復原了,記憶卻怎麼也回不來。」
「肯定是因為你們這陣子養傷、跑醫院,都太辛苦了,你帶大嫂來我老婆的茶園玩吧,好好讓身心松弛一下,說不定對你們倆的狀況會有幫助。」曹亞劭熱心建議,他的愛妻夏香芷擁有好幾片山頭的廣闊茶園,時值盛夏,正適合上山泡茶消暑,怡然徜徉于翠綠茶園中。
「你家香香不是懷孕了嗎?」車禍前幾個月,單南荻才去喝過學弟的喜酒,當時的學弟剛經歷失戀的打擊,誰想得到現在卻成了幸福的已婚男人?而他的婚姻,卻一敗涂地。
「是啊,剛滿五個月,肚子有了點形狀,她卻越來越坐不住,還照常上山去茶園做事,我爸說這胎肯定是個活潑的男孩。」曹亞劭容光煥發,藏不住將為人父的喜悅。
單南荻很羨慕他,但無法接受這份好意。「我再和小千說看看吧。」
「什麼說看看,你們一定要來啊!我跟香香說,大嫂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人,她可是很期待見到她呢。」
「你真大膽,竟敢在老婆面前贊美別的女人。」單南荻淡笑。
「她才不介意,她很清楚,我的心就像銅牆鐵壁打造的保險箱,里頭只裝著她一個。」
「嘖嘖,學長,你真肉麻。」蔣棻做個起雞皮疙瘩的表情。
「什麼肉麻,這叫做恩愛,你羨慕吧?」曹亞劭咧嘴笑,一臉有妻萬事足的幸福模樣。
「是啊,我羨慕兩位學長的老婆,生活悠閑,有人養也有人疼愛,不像我得自立自強,想出國留學還得自己存錢,好不容易愛上一個男人,卻是個薄情寡義的混蛋。」蔣棻艷唇一撇,眸光尖銳地望著單南荻,電話卻正好響起,他拿起話筒。
「請問……是單建築師的辦公室嗎?」小心翼翼的語氣,是柏千菡。
她的嗓音其實很甜,語氣卻總是清冷,此刻怯怯的口吻罕見地帶有嬌弱的韻味,他不禁想逗她。「不是,你打錯了。」
「啊,對不起,我又打錯了——」她的道歉在听到低笑聲時中止。「是你!我沒打錯啊,你干麼騙我?」她忿忿的。
「連自己丈夫的聲音都不認得,你還好意思怪我?」他低笑。
「我先前都打你手機,第一次撥你辦公室分機,大概是按錯號碼,還沖著對方喊『老公』,講了好多話,他才打斷我,好丟臉。」對方大概是錯愕得忘了阻止她,任她滔滔不絕地說了半晌,才表明他並非「單建築師」。
她忸怩的口吻,听起來煞是可愛,他微笑。「他賺到了,平白有位美女喊他老公。你該不會把他當成我,對他撒嬌吧?」若是,那人還真是耳福不淺,連他都不曾听她撒嬌。
「才沒有,我是有正事找你,順便跟你報告我今天的『戰績』,我和媽發現一個傳統市場,我買到好多便宜的東西喔!」她雀躍地報告。「我買了一組超神奇的不沾鍋,買大送小,不用一千元;還有很方便的衣架,夾住衣物後,輕輕一拉就掉下來。還有一件五十元的短褲,花色很可愛,我買了好多件,跟老板殺價,他讓我打八折呢!」
「你會殺價?」他驚奇,購物向來刷卡了事、從不費神看標價的柏家小鮑主,居然學會斤斤計較了?
「我看媽她們跟店家講價,看了幾次,就自己學著跟老板殺價,我一開口他就答應了。」她好生得意。「對了,你中午會在辦公室嗎?我想過去找你。」她總算想起打這通電話的真正目的。
「我在,你現在就可以過來。」她不會開車,以往出入都搭出租車,他叮嚀︰「你搭出租車的話,記得一上車就開手機,記下車牌——」
「我要搭公交車,路線都查好了,我想給你送便當,你還沒訂午餐吧?」
「……還沒……」他的震驚加上了迷惑,失憶好像令她變成另一個人,淨做些從前不會做的事,逛傳統市場?殺價?搭公交車?為他做便當?養尊處優的柏家小鮑主,為何願做平凡小熬人?
他驀然領悟——她是在學習當個妻子,當他的妻子……這個認知令他心坎一緊,久久的顫動不止。
他恍惚地抬頭,曹亞劭不知何時已離開,蔣棻仍坐在他對面,仍是那副渾身帶刺的坐姿,眸光卻已化柔,有一絲幽幽的控訴。
他一驚,心悸霎時煙消雲散。「小千,我得去工作了……」他擱下話筒,望普蔣棻,她凝著臉,他尷尬,相對不語的氣氛,變得沈窒而緊張。
「你老婆打來的?」蔣棻輕聲問,神態沒了方才的跋扈,卻有點薄薄的怨。
他無奈頷首。「小棻,我——」想說的話還沒能出口,曹亞劭去而復返的身影就在辦公室門口出現。
「小辣椒,你不是說要拿設計圖給我?」他渾然不覺辦公室內詭譎的氣氛,朗聲問著。
他可真會挑時間!蔣棻按捺住不悅,望著單南荻,他神情歉疚,暗示她有第三人在場,不宜再多說。哼,他就會擺出這副可愛又可恨的表情,卻什麼也不做!她站起身,又恢復成那個老是冷嘲熱諷的蔣棻。
「學長,我先去忙啦,你放心,就算你『失憶』,有我們這些伙伴在,我們會保證事務所營運正常。喔,我剛才好像听說,大嫂要過來是吧?等她到了,你可要知會我,我還沒見過她呢,曹學長把她描述得那麼漂亮,我好想親眼瞧瞧她的風采呢。」
語畢,她無視單南荻陰霾的臉色,輕快地走出辦公室。
掛了電話,柏千菡第一件事不是鑽入廚房淘米洗菜,而是溜進衣帽間,將剛買的短褲和衣架收好。
她天天踏進這衣帽問,每一回在贊嘆它的奢華同時,也又一次感受到丈夫的疼愛,她以為模仿廣告中人那樣持家,就足以盡到妻子的本分,而他為她做的從不依循任何電視情節,她又為何傻傻地以為那個小框框里的演示,就代表夫妻的全部生活?
使她踏出保守框框的,不是他的物質花費,而是她領略到他珍惜自己的心意,婚姻應該不只是表面功夫,而是兩個人互相設想的生活,是心意與心意的聯系——她這麼想,沒有錯吧?
第一步,就從送便當這類小事開始,從剛才他輕快的語氣听來,這小小的一步讓他很窩心,而他的快樂,神奇地令她的喜悅也膨脹了數倍。
這種從小事中也能汲取無限幸福的溫暖感,就是……相愛的感覺吧?
她甜蜜地紅了雙頰,好心情地哼著歌,打開衣櫥,不過,這個衣帽間還真是令她不習慣,每回進來都眼花撩亂,至今只動用幾櫃常穿的居家衣物,他的手筆這麼大,固然令她嘆為觀止,而她能將這麼大的空間塞到九分滿,也算厲害。
她東翻西找,總算在牆角規劃的隱藏式抽屜發現空位,抽屜的暗處有個鞋盒,盒上蒙了層薄薄的灰塵。
她將短褲收進去,打開鞋盒。里頭有一迭紙,以及一個沒拆封的盒子。
呆看盒上那藍底白字的英文許久,她才猛然意識到,這是一盒,而且是家庭計劃包,兩腮淡淡的熱氣頓時變成滾燙。
看來他們過去有扎實地避孕,難怪沒有孩子。不過,這盒已經過期了三年,她留著它做什麼?難道它有特殊意義?
她順手攤開那幾張紙,上頭寫滿條文似地列舉事項,還有眼熟的字跡,是她的簽名。這是什麼重要文件嗎?她隨意地瀏覽其中一項,等她意識到文字的意思,兩頰唰地白了,拈著紙張的縴指不由自主地輕顫——
這竟是一份離婚協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