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購結束,仍由茶園的女員工駕車,送柏千菡與夏香芷抵達婦產科診所。
這是家小診所,由兩位名醫共同開業,候診區以粉紅色布置得溫馨柔美,米色沙發排成n字形,方便待診的準媽媽們互相交流。
夏香芷進入看診間後,柏千菡就和幾位等待看診的孕婦坐在一起,大家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孩子,她插不上話,只好微笑沉默,大家看她的目光都很溫柔,一位肚子大得像籃球的孕婦主動跟她搭話。
「你好漂亮啊,你的寶寶一定會很可愛。」
當她也是個孕婦就對了。柏千菡含糊地繼續微笑,沒有多解釋。
她起身去洗手間時,收到單媽傳來的簡訊,附帶與她母親的合照。母親們是在歐洲玩上癮了,兩人自行將行程加碼,要再多玩一個月。
照片中,兩位媽媽一起燙了法拉頭,打扮得時髦亮麗,跟一位金發碧眼的德國中年帥哥合照,帥哥的手很親密地搭在單媽圓潤到沒有角度的肩膀上,柏千菡不曾見婆婆笑得這麼害羞,還很可愛地附了一行悄悄話問她。
「你會不會排斥金頭發藍眼楮的公公?」
柏千菡看得直笑。婆婆有第二春,她當然為她高興,不過比起她這兒媳,婆婆更應該在意兒子的意見吧?
想到單南荻,她笑容微斂,站在洗手問門口出了神,直到護士帶著一位面紅耳赤的少女經過,兩人邊走邊說。
「一條線是沒有喔!你太緊張了,你還年輕,生理期比較不穩定,記得作息要正常,注意飲食均衡……」經過護士詳細的解釋,總算讓少女安心離開,護士瞧見柏千菡,驚訝道︰「單太太?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柏千菡禮貌地回應,踫到認得她、她卻不認得的人,她不會立刻解釋自己失憶,而是視對話的情況,再決定要不要告知,若是點頭之交,自然沒必要交代太多,
「好幾年沒看到你了呢!你今天是來做檢查的嗎?」
「我是陪朋友來的。」听護士這問法,她從前來過這診所吧?畢竟結婚多年,曾經懷孕也不足為奇。
「喏,這里有一支多的,你順便用掉吧。」親切的護士將一支驗孕棒交到她手中。「你的狀況比較特殊,不過還是要小心,偶爾驗一下比較安心喔。」
「呃,我不需要……」
但就這樣,柏千菡手里多了一支驗孕棒,哭笑不得。她過去八成和護士小姐混得挺熟的,才有這種……「熟客的優待」吧?
既然拿了,姑且用之吧。
真的,她只是想用掉它,沒有別的念頭,沒有任何期待,所以,當它浮現兩條線時,她真是受到驚嚇了。
這代表……她肚子里有寶寶了?
可是她近來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根本一點感覺都沒有,推算起來,她是一個月前受孕的,就那麼一次,會不會太準了?
真的有了寶寶嗎?
她撫著依舊平坦的小骯,嘴角恍惚地揚起,喜悅緩慢地擴散開來。她懷孕了!懊通知孩子的爸嗎?他會高興嗎?
她握著驗孕棒,獨自傻笑,在洗手間里走來走去,最後決定先听听母親的意見。她拿出手機,撥給正在德國的母親。
「媽,我……我懷孕了。」
電話那端的母親沒反應,似乎被嚇呆了。
「其實,我和南荻吵架了,他說過不想要小孩,所以——可是,我還是想要這個寶寶,這是我的孩子!就算他不要,我要!」因為興奮和緊張,她講話有些顛三倒四,不斷追問母親。「媽,你覺得我該生下來嗎?只要我養得起,其實不必理他的意見,對不對?媽?」
「誰說你懷孕的?」手機那端終于回神,有了回應。
「我在婦產科診所,剛才用了驗孕棒——」慢著,這低沉的男聲。「南……南荻?」
她驚愕,她打錯了,打給單南荻了!
「你懷孕?你確定嗎?」
他不曾用如此凶惡的語氣對她說話,她畏縮。「我——我不確定,但驗孕棒顯示是兩條線……」
他寂然不語,呼吸憤恨急促,沒有半點喜悅,唯有陰森的怒火。
「你怎麼可能懷孕?」他冷笑。「我四年前就結扎了。」
接下來手機那邊爆發大吼,沖著她咆哮。柏千菡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听不見,她機械式地掛了手機,呆看手里的驗孕棒。
貨真價實的兩條線。
是這東西出錯吧?一定是,他結扎了,她當然不可能懷孕,除非,除非是別的男人——
不可能!不論是別的男人踫過她或她懷孕,都是不可能的事!
她昏眩混亂,直冒冷汗,走出洗手間,遇到護士,她將驗孕棒給護士看,護士替她掛號,說安排四年前幫她看診的同一位醫師。
她的臉色大概很壞,夏香芷陪著她,不斷柔聲安慰她,她還在恍惚——他曾說他們不需要保護措施,原來如此,他很有信心,因為他結扎了。
她終于想起來了……
結婚時,她才二十二歲,年輕又天真,人生一帆風順,他是她的初戀情人,也是她體貼出色的丈夫,他很早便坦言想要孩子,為他生兒育女是她給自己的甜蜜使命。
一切像個完美的夢。
婚後第一年,她便懷孕了。原本都很順遂,她最後卻流產了。
他心疼她的身體,而她為失去的孩子難過,自以為年輕,流產是意外,只需好好調養就能再懷孕。
她確實又懷孕了,也再度流產,她在醫院做了檢查,查出一個青天霹靂的消息——她的子宮發育不全,難以孕育胎兒。
「所以,她不能再懷孕嗎?」他惶惑地問醫師。
「能懷孕,但很容易流產,胎位異常的機率高,即使足月,也可能難產。」
「治療的方法呢?」她想,最多是要吃藥吧?
「要開刀,進行手術……」醫師描述手術細節,他听得臉色慘白,她心驚膽顫,有點害怕,但她年輕,身體復原能力強,她想接受手術,他卻不願意。
「放棄吧,我們不要手術,也不要孩子了。」當晚,他這麼對她說。
「現在醫學發達,醫師說手術成功率很高,就試看看……」
「要試幾次?試到你弄壞身體為止嗎?你流產兩次,都是大出血,瘦了多少?掉了多少頭發?何況手術也有風險,醫師說你的手術難度較高,還要配合吃藥,太多痛苦了,你的身體會受不了。」他一向縱容她,唯有這件事異常堅持。
「我不怕痛苦。」為了他,她願意承受痛苦。
「但我無法看你痛苦。」他目光幽幽。
「你想要孩子,我也是,讓我再試一次,好嗎?」她哀求。「只要一次,只要一個孩子就好,有了孩子,我們的家才完整……」
「那我寧願這個家有殘缺。」他語氣堅決。「我只要你健康就好。」
殘缺二字,令她久久不能釋懷。她知道,他不是怪責她,只是遺憾,但她不是他的幸福,是他的遺憾,這種挫折感比他的話語更傷她。
從那時起,他們美滿的婚姻就有了裂痕。她嘗試說服他進行手術,他不肯,他們為此爭吵,她瞞著他,偷偷將弄破,于是當她第三次懷孕,他發現她的小伎倆後,怒不可遏。
「既然懷孕了,讓我再試一次,好不好?」她求他。
「拿什麼試?!你的命嗎?你要我說多少次才懂?」他眼神陰騖。「我們不要小孩!我不要這個孩子!——」
「我絕不墮胎!」她執拗地護住還未隆起的小骯。「我只是要比常人更小心一些,不是不能生,為什麼不讓我盡妻子的義務?」
「有個像你這樣的妻子,我已經認了,你為什麼不肯認命?」他氣得口不擇言,看見她倒抽口氣,眸中淚意顫然,他懊悔,伸手握住她。
「就這一次,我保證是最後一次。」她凜容甩開他的手,卻甩不開他傷人的言語。
他讓步了,神情卻僵冷得像石雕。「我保證,這是你最後一次懷孕。」
因他的妥協,她重燃希望,卻沒听懂他話中冷酷的決心。他越是排斥,她越相信婚姻全部系于孩子,只要有了孩子,他們的齟齬都會消失,他們的家庭就會圓滿,他不會再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當他語氣如此尖銳,她更確信他其實很在意她無法孕育他的骨血。
她比前兩次懷孕更小心翼翼,他雖不悅,卻還是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但這次,胎死月復中。
她出院返家後,他才告訴她,在得知她三度懷孕的隔天,他就去結扎了。
「這是為你好。」身心俱疲的她,虛弱地臥床休養,麻木地听著。「忘了孩子的事吧,就我們兩個,就當我們是永遠在戀愛,沒有小孩來打擾,不也很好嗎?」柔情的吻落在她額上,落在她冰涼的唇上。「不要再執著孩子的問題了,有我愛你,這樣還不夠嗎?」
他不跟她商量一聲,永遠剝奪了她當母親的權利,這就是他愛她的方式?
她緊閉雙唇,第一次抗拒他的吻,心就在那時鎖上。
她憤怒,恨他擅自決定,尤其無法忍受他與她**。結扎後,他再也不用顧慮她會懷孕,他做得肆無忌憚,她只覺得他是在發泄,不再有被愛的感覺。
她厭惡他的踫觸,要求分房。
他依從了她,在她三度失去孩子後,他什麼也不敢違逆她,她的要求讓他很傷心,但在結扎一事,他不肯讓步,每次談起就爭吵,夫妻之間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疏離,他漸漸的越來越晚歸。
他的冷淡讓她備感痛苦,還說什麼愛她呢?一個令他無法擁有子嗣的妻子,即便他能愛,也愛得勉強,她不怪他疏遠她,卻無法不感到自責和自卑,她只好逃避,靠采購血拼遺忘被他冷落的寂寞,填補她無法生育的遺憾。
他們的家,曾經溫暖美好,如今變得冰冷陰沈。
她一度寫了離婚協議書,但無法拿給他,她無法原諒他的獨斷,卻不是對他沒了感情,她仍舊作著最初的夢,夢想做那個令他幸福的女人。這個夢,越來越心酸遙遠,但她不想放手。
她抱著渺茫的希望,將離婚協議書扔進鞋盒,擱置過期的保險tao也丟進去,繼續日復一日的逃避與期望。
這些事,都瞞著雙方母親,直到發生車禍,她將一切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