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過年
大年三十,放鞭炮。貼春聯,換新衣,賀府上下忙忙碌碌,熱熱鬧鬧,來準備團年飯。孟瑤新媳婦,欲親自下廚做兩個菜,卻被賀老太太和賀濟禮齊齊攔住,以安胎重要為由,不許她勞動。
吃罷團年飯,照例要守歲,賀濟義坐不住,約了孟里,出門放炮仗耍子,孟瑤身子重,被賀老太太催著回房先睡了。轉眼屋內只剩下了賀老太太與賀濟禮母子二人,圍著一桌子的桔餅、芝麻糖同黑棗,靜默無語。
賀老太太慢慢吃完一塊桔餅,終于忍不住開了口︰「老大,你媳婦肚子大了,你屋里也該有個人了。」
賀濟禮裝作听不懂,嘴里塞著芝麻糖。含混道︰「我媳婦不是人?」
賀老太太以為他是老實真不懂,笑罵一聲「笨小子」,笑道︰「娘的意思是,你媳婦身子重,服侍你難免有不周到之處,再說也不能讓她太勞累,恐動了胎氣,依娘看,你不如將知梅收房,身邊也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兒。」
賀濟禮半塊芝麻糖嗆在嗓子里,咳個不停。
賀老太太忙替他拍背,接著絮叨︰「我打听過了,那知梅過完年就十六了,收房正合適。娘仔細想過了,你納這知梅,有兩宗好處,一來她是你媳婦自娘家帶來的貼心人,讓她做小,你媳婦再無話好說的;二來她本來就是咱們家的丫頭,領咱們家的銀錢,等抬作了通房,還是照樣干活,不怕白養活了人。」
賀濟禮听了這一番話,那一口芝麻糖,就嗆在嗓子眼里,怎麼也咳不出來了——正是因為知梅是孟瑤的貼心人,這事兒才不好說道呢。老太太要動她的貼身丫頭,不惹來她的雷霆大怒才怪。
賀濟禮一想到賀老太太這話要是傳出去,孟瑤那里不好交差,忙狠命咳了幾下,吐出一口芝麻糖,抓住賀老太太的袖子道︰「娘,我媳婦開春就要生了,怎好這時候拿這種事去讓她勞神?就算要收通房,也等她生了再說。」
賀老太太不高興了,嘟囔道︰「不過收個通房而已,需要勞甚麼神?」
賀濟禮臉一板,道︰「娘,是通房重要,還是你孫子重要?」
他把未出世的孩子抬出來,賀老太太就不好再吭聲,但心里仍有氣,只好拿那黑棗子出氣,吃了一個又一個。
眼瞅著天在泛白,賀濟禮立起身,準備去換身衣裳,再叫起孟瑤來與賀老太太拜年。賀老太太見他要走。突然想起一事,忙叫住他道︰「老大你坐下,我這里還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賀濟禮只好重新坐下,听她來講。
賀老太太丟了手的黑棗,滿臉的不高興,道︰「我將你兄弟送進城里來,是指望你給他尋個正經差事的,你怎麼將他晾到一旁了?若不是他沒個事情做,也不至于被孟月那丫頭迷了心竅,做出不合體的事情來。」
賀老太太一提這事,賀濟禮就一肚子的氣惱,但今兒已是大年初一,再有氣也只能先壓下,好聲好氣辯道︰「看守冰窖不是差事?是他不好好做。」
賀老太太氣道︰「那也叫差事?虧你好意思講出口。」
賀濟禮還要再辯,賀老太太直接拍了板︰「過完年,你就給濟義尋個好差事去,活兒要輕松,賺錢要多,不然你就別認我這娘。」
又要不出力,又想多賺錢,天下哪里有這般的好事?賀濟禮被氣得不輕,忍不住就要同賀老太太吵起來。正在這時,門簾突然掀開,孟瑤進來與賀老太太拜年,走到他身旁,掐了他一把,叫他生生打住了話。
丫頭們取來軟墊,二人與賀老太太磕頭拜過年。孟瑤開口道︰「濟義的差事,就包在我們身上,老太太請放心。」
賀老太太本來還在為賀濟禮拒絕納知梅一事生孟瑤的氣,此刻听了這話,怨氣煙消雲散,滿面堆笑道︰「那敢情好,我只等你們的好消息。」
天大亮,小兩口陪賀老太太吃過早飯,回到房內,賀濟禮一面換出門的衣裳,一面抱怨︰「你沒听見娘提的要求,就將事情應承下來,如何是好?娘希望濟義的差事既輕松,又賺錢,天底下哪里去尋這樣不勞而獲的事情去?」
孟瑤上來幫他整理衣衫,道︰「早料到老太太是這樣的要求了,你還別說,我前兒仔細琢磨,還真有一樁差事,適合濟義去干。」
賀濟禮不大相信,只搖了搖頭,問都不問是甚麼差事。
孟瑤伸出手指,一點他額頭。嗔道︰「怎麼,不信我?」說罷,湊到他耳旁,講了「小司客」三字。
賀濟禮雙手一拍,叫道︰「妙啊,這小司客做事,憑的就是兩片嘴,不消費力氣的。」隨即卻又疑慮︰「做小司客,還得有眼力勁兒,濟義沒見過甚麼世面,不知做不做得來。」
孟瑤笑道︰「你這是多慮了。瞧濟義把老太太哄得多好,在哄人一事上,他比你強多了。」
賀濟禮見孟瑤夸賀濟義而貶他,一時醋勁兒上來,拉著臉哼了一聲,不再提這茬,徑直出門拜年去了。
孟瑤手捧他的一條腰帶,望著他的背影莫名其妙︰「這是怎麼了?我出的主意行不行的,總要給個話罷?」眼瞧得賀濟禮轉過了院門,她趕忙將腰帶遞與知梅,催道︰「趕緊給大少爺送去,衣冠不整地出門拜年,不怕人笑話呢?」
知梅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回轉,奇怪道︰「大少爺不讓我幫他系腰帶,劈手搶過就走了,還囑咐我今後無事莫要近他的身,我這是哪里得罪大少爺了?」
孟瑤想了想,也不明白,只得安慰她道︰「許是在生我的氣,遷怒呢,你以後莫惹他便是。」
賀濟禮出門不久,孟瑤也忙碌起來,她雖然因為身子重,無須出門拜年,但登門來的客人,還是要接待的。今年的來客格外的多,全因賀老太太在城里,許多鄉下的親戚,家境過得去的,套個車,過不下去的,徒步走著,都進城來瞧老太太,把二進院的小廳擠了個滿滿當當。
孟瑤知道,賀老太太雖然小氣,但卻有些好面子。特別是有她娘家人在場的情況下,于是整盤整盒的零嘴兒、吃食,流水似的朝廳里端,每個小孩子都封了紅包,外加一包芝麻糖。賀老太太看在眼里,樂在心里,臉上笑開了花。
吃過晚飯,鄉下親戚們陸續都走了,唯獨叔叔一家和舅舅一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孟瑤當著眾人的面,不好問詢賀老太太的意思,只好自己作了主,命人在外院收拾出兩間客房來,留兩家親戚住下。
入夜,叔叔一家與舅舅一家都隨小丫頭去睡了,賀老太太把孟瑤叫到屋里,責怪道︰「收拾一間房也就夠了,騰那麼些出來作甚。」
孟瑤听明白了,這是怪她留了叔叔家過夜呢,遂道︰「兩家人都沒走,怎好留一家趕一家?」
賀濟禮吃罷年酒,帶著醉意入門來,听見賀老太太在偏心娘家,不悅道︰「叔叔與舅舅都是至親的人,為甚麼留不得?就算娘偏心,說到底也是您老人家自己沒事先送客。既已留人家坐到了現在,又豈有夜里趕人走的道理?」
這話講得露骨,賀老太太的一張臉,立時黑了幾分。孟瑤曉得賀濟禮是醉了,才敢在賀老太太面前這樣講話,忙推他道︰「你吃多了酒,就來娘跟前撒野,還不歇著去。」她一面說,一面推他,一面又回頭向賀老太太道︰「老太太,濟禮醉了,我先扶他回房,明兒再來與您請安。」
回到房內,孟瑤欲就剛才的事說說賀濟禮,後者卻一頭栽倒在床上,只嘀咕了幾句就沉沉睡去,讓她哭笑不得。
第二日是初二,照舊該回娘家,溫夫人雖已遠嫁,孟家大房一家人卻就在左近,孟瑤本不想去,但想到石氏是回了年禮的,恐有示好之意,又想到到底是親戚,關系不好太僵,于是便命人打點了幾樣禮,同賀濟禮兩人去拜年。
如今孟家大房二房的大門緊挨著,都顯得有些冷清,二房是因為孟里還小,大房則是因為孟兆均在任上未歸。孟瑤看到門前車馬甚少,有些傷感,嘆了口氣才走進門去。
大房後院的廳上,兩個已出嫁的女兒正陪石氏坐著閑話,見孟瑤夫妻進來,齊齊起身。賀濟禮與石氏拜過年,便到外院尋石氏的兩個女婿去了,孟瑤則在兩位堂妹讓出來的位子上坐下。
石氏望著賀濟禮的背影,微微張口,有留他坐下之意,但最終還是沒作聲,只熱情招呼孟瑤吃點心喝茶。
孟瑤朝小幾上掃了一眼,只有些平常果品,與往常大房愛顯擺的風格大相徑庭,再看石氏身上穿的,雖然衣料是上好的,卻透著舊意,想必還是去年的衣裳。
石氏感覺到孟瑤的目光,嘆道︰「這一分家,咱們可窮了。」
孟瑤暗自冷哼,借了端茶盞不接話。挨著她坐的一個堂妹排行第二,人喚孟二娘的,湊近了瞧她身上的衣裳,嘖嘖贊道︰「大姐這是才做的新衣罷,料子和繡工,都是一等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