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正後回到學校的第一天，支部書記黎得勝就找我談話。他把我喊到他的辦公室︰「王國忠老師，你過來一下！」
他的辦公室在校長室的東邊，中間隔著一條條寬寬的走廊。
我就走過去了。我過去之後他把門就關上了，而且關的很嚴實。
然後問我︰「王老師，你也算是三朝元老了，看看對學校有什麼要求沒有？」
我說︰「我什麼要求也沒有，我只要求領導上早點給我安排工作。」
「晚不了，晚不了，學校一定盡快研究。」他說完又問，「對學校各位領導，比如︰苗校長和我有啥意見沒有？」
當然，鑼鼓听聲，說話听音。苗校長在這里只是個陪襯，關鍵詞是問我對他有啥意見沒有。
我當然竟撿拜年的說。我說︰「啥意見也沒有，你們對我都挺照顧都挺關心的。」
我嘴上是這麼說，心里卻在想︰我對你黎得勝意見大了去了，就是不想說，要想說出去上次在落實政策會上我早就講了，還容你到如今。
他說︰「王老師，過去我黎得勝有許多對不著你的地方，希望你能網開一面。」
他把聲音放得很低，生怕別人听了去。
「黎、黎、黎，」我有點語無論次，「你也沒有對不著我的地方呀！」
他就想說的具體一點，把嘴又湊到我耳邊。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他是想說那次抄我家的事兒，我不想讓他說破，趕緊把話接過來。
我說︰「你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干什麼？過去的事兒就叫他過去，我們都要往前看，前邊才是金光大道呢！」
他還想繼續說話，這時，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他才躲開我去接電話。電話是鄉里打來的，叫他快速過去一趟。
他放下電話，說︰「不湊巧，王老師，今天咱們就談到這兒，鄉里我有個會兒我必須參加。」
說罷，他慌慌張張的走了，我也從他的辦公室里趕緊跑了出來。但我的心里老是回憶起那次抄家的事情。
那是1966年6月的一天，天氣很是陰霾。母親盤腿坐在炕上紡線，那年我母親已經60多歲了，她整天搖著那部老掉牙的紡車給左右的鄰居紡線，掙點手工錢補貼家用。母親一邊紡線，還一邊哼著歌︰「紡車轉呀，棉條兒滾，紡出白線兒細又勻，粗的織麻布，細的縫衣裙……」我伴隨母親的歌聲蹲在地上開始整理圖書和手稿，想把它們打成捆，放在高處擱置起來，叫它們永世不得翻身。這時，公社群專的一伙人突然闖進門來，他們是黎得勝、王山川，另外還有幾個人，黎得勝是公社群專臨時負責人，當時他只是個大齡團員，王山川是人所共知的打手。他們帶著幾個人，看見我在整理圖書，就氣勢洶洶地問︰「王國忠，你在干什麼？」
我說︰「我在整理圖書。」
「什麼整理圖書，你是想隱藏罪證！」他們說。
我說︰「我沒有。」
「你沒有，這是什麼？」王山川叫嚷。
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必要回答。
黎得勝背著手在屋里走了一圈，又看了看我，然後命令那幾個人︰「快，把這些書籍和手稿統統給我沒收歸公！」听到命令的手下人便一齊動手，把那些書籍和手稿搬上了停在院里的一輛大馬車，大馬車是從生產隊里強行調用來的。
我便橫擋豎攔，不讓他們搬。我說︰「你們這是搶劫行為！」
黎得勝說︰「不，我們這是正當執行公務。」
他們就像老鼠盜洞一樣繼續搬。
我怎樣干涉也無濟于事。
王山川就來要挾我，說︰「王國忠，我告訴你，你再阻撓，我們就連你也一齊扔上車！「
母親還沒有明白過來，只是干瞅著，紡車也不轉了。
我只好听之任之，讓他們亂翻亂撿，最後連馬恩列斯的著作和**選集也沒有幸免，都被搬上了大馬車。
黎得勝說︰「一本也不給他留，都扔上車去！」
有人就提醒，說︰「這是紅寶書。」
黎得勝說︰「紅寶書也不行，紅寶書怎麼能放到他這里呢，要還給工農兵。」
他們走了。
到此為止，我的書架上連一本書也沒有了，房間里也被攪得豬窩狗穴般亂，我正想動手清理一下這亂糟糟的環境呢，黎得勝帶著幾個人二馬回堂地又沖進了屋子。
我問︰「你們又要干什麼？」
他們不理我。
黎得勝只是問他帶回來的兩個人︰「你們看這書架好不好？」
那兩個人異口同聲︰「好！」他們贊不絕口。
這幾部書架當然好，紅木全封閉的，是一位吉林省姓曹的朋友送給我的。一次，他到洛陽去辦事，途經錦縣火車站，他便下了車，來到我家做客，看見我把所有的書籍都堆放在牆角里，一摞一摞的。他說︰「王大哥，作為一位搞學問的人不能弄得這樣寒酸，起碼幾部書架應該有。」
我搖搖頭，說︰「我經濟非常窘迫！」
他很是同情，當場拍著胸脯表態︰「這幾部書架我全包了！」
果然，回去之後不到一個月，他便從長春火車站給我托運過這幾部書架。
黎得勝就說︰「好，你們就把它給我砸掉！」
兩個人便棍棒一齊而上，劈碴叭嚓地將書架砸得粉身碎骨，玻璃碴子也迸濺滿地。這時，我母親明白過來了，她轉身下到地上來，指著黎得勝的鼻子問︰「你
們抄書也到罷了，我都沒說啥，還把書架都給砸碎了，成物不可損壞，你們懂不懂呀？」
黎得勝說︰「老太太，這不是成物，這是四舊。」
母親有些不懂︰「什麼是四舊？」
黎得勝說︰「凡是過去的東西都是四舊。」
母親更驚詫了︰「我說小伙子，你是不是滿嘴噴糞哪？」
黎得勝就瞪起了眼楮。
母親繼續說︰「按你這個邏輯，我們居住的這座房子也得扒掉了，都住露天地去。」
我們居住的這座房子是解放前建造的。
回憶到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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