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來到了1962年的春季。
活老爺子派我們十五個人去給西八千小學抹房子,當然魏亮他們(和我垛過秫秸的人)也都在其內。西八千小學在東前隊和東後隊之間,一共四棟房子,五個生產隊輪班,一個生產隊給抹一年,今年輪到了溝西隊。
那天的天氣很好,晴空萬里,一絲風也沒有。
我們十五個人起床後就去干,要不房子太多,怕一天抹不完,趕早不趕晚。我們抹完了一棟房子才回去吃早飯。回來後,立即又開始抹第二棟。我仍然在底下給扒(合)大泥,魏亮他們幾個人就往房上倒,他也不管不顧,亂輪一陣,叭叭濺得我滿身都是。
我就告誡他們︰「我說小伙子們,慢點呀,別房子還沒抹呢先抹我一身泥!」
魏亮說︰「二哥,別得便宜賣乖,沒管你要泥錢就不錯了。」
他們就笑。
正這時,大隊張樹權書記(特殊時期他靠邊站了)來了,身旁還帶著一個人,這個人比張書記年輕許多,他們直接奔向我走過來。
張書記喊︰「王國忠,你過來一下。」
我說︰「張書記,你有事呀?」
張書記說︰「廢話,沒事我找你干啥呀!」他聲音很大。
我放下扒泥的耙子就過去了。
張書記就把他身邊的人向我介紹︰「這是公社文教助理王?全同志。」然後把我又向王?全介紹︰「這就是王國忠。」
王?全就過來跟我握手︰「早聞大名了。」
我有些發愣︰「王助理,你從哪兒知道?」
他告訴我說︰「你們從工廠回來的人們,檔案都放在公社里。」
我才恍然大悟。他早審過我的檔案了。
張書記說︰「王國忠啊,王助理找你有點事情。」
我問︰「好事壞事呀?」
「 ,總刨根問底。」張書記說,「文教助理找你能有壞事嗎?」
王?全說︰「王國忠,南八千小學缺一名教師,想叫你去頂崗,怎麼樣?」
我說︰「你得先問張書記他同意不同意呀?」
張書記說︰「王國忠,你怎麼老是跟你五叔較勁呢,我不同意能帶王助理來嗎?」
按輩份我叫他五叔。
我說︰「黨的領導同意了,我就去唄!」
「走,現在我就給你送過去!」王?全說。看樣子他很急迫。
我說︰「我得洗洗臉,換換衣服。」
王?全說︰「走吧,換啥呀,勞動人民本色!」
我跟著王?全便來到了南八千小學。
南八千小學位于南八千大隊的中心地段,四周沒有圍牆。西邊是條大車道,東邊是條溝豁,很深,常年流水不斷。這里的校舍要比西八千小學強很多,因為那時候這里算公社的中心小學,教學質量也高。
校長就是現在西八千中學當校長的苗樹源。教導主任是老教師張秀卿,我讀小學的時候,張老師曾教過我音樂。老師們共有二十三位,男的二十二位,女的只有一位。典型的男盛女衰。
他們都在一個大辦公室里辦公。按桌分教研組,校長和教導主任也和大家擠在一起。
王?全和我一起走進去,然後將我放在一邊,他去和苗校長交待。但苗校長沒忘了我,他說︰「國忠,你先找個地方坐下。」
我說︰「你們嘮吧,不用管我。」
我便繞到里邊自己找把椅子坐了。
這時,孟憲芳老師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說︰「這回咱倆吃同一碗飯了!」
我問︰「這碗飯能好吃嗎?」
他說︰「對于你無所謂。」
孟憲芳也是西八千大隊人士,半年前才到這個學校來的。他原是大隊的團支部書記,我從六廠回來的時候,團組織關系就是交到他手里的。他搞工作也是很活躍的。後來听說這里缺少教師,他心就活動了,但他自己又拿不準主意,衡量不出哪個弊多哪個弊少?這個是當官,那個是為人師表。
後來,跑到我家去征求意見。那時候我還沒到隊里上班呢,剛回來幾天。
他問︰「王國忠,你說我是當官好呢,還是教書好?」
我就開誠布公告訴他,說︰「我說孟憲芳啊,這事就看你怎麼看了。農村的官不管你撓多大,總是掙工分;當教師是國家干部,吃皇糧,那是一輩子的大事兒。孰輕孰重你自己選擇吧!」
最後,他選擇了老師這一職業。
現在我也來了。
不一會兒,王?全也和苗校長嘮完了。王?全就招呼我,說︰「王國忠,把你扔這兒了,我回去了。」
我就問他︰「你敢走不?不敢走我送你回去呀!」我倆雖說只混上幾個小時,卻似乎有一種老朋友的感覺了。
他就笑了︰「咱倆要互相送起來,你就不用教書了。」
我也笑了。
但後來我們倆確實相處的不錯。我有時間就到公社去看看他,他有時間也過學校來看看我。這就是緣分。
後來我落實政策的時候,曾經找過他,他立馬給我出了張鐵證。那時候他已經從西八千公社調到縣勞動局當仲裁去了。
王?全走後,苗校長和張秀卿老師就給我安排班級。
他們的本意是叫我接任二年二班,因為這個班正空檔呢,沒有老師。這時,孟憲芳卻跑過來了。他說︰「不行,還是讓王老師接六年一班吧!」
苗校長問他︰「王國忠接六年一班,你干啥去呀?」孟憲芳是六年一班的班主任。
孟憲芳說︰「我們倆對換,我去二年二班。」
張秀卿老師就問他︰「為什麼?」
他說︰「理由很簡單,我水平太凹,王國忠老師水平多高呀,我文化水只有一小籮筐,王老師是一大笸籮,汪洋大海一般般,滴答出點水就比我多。」
孟憲芳對自己的評價是正確的,雖說他也是初中畢業,畢業後在大隊混事,但在文化知識方面卻是敬而遠之,再也不想模書本一下了。而是靠老本吃飯,靠老本吃飯是會越吃越少的。
最後,苗校長和張主任同意了他的請求。
他去了二年二班,我去了六年一班。
我雖然是六年一班的班主任,但我分工是負責教六年級部的全部語文課,六年級共有四個班。
一天,我給六年三班上作文課,時間是星期五第二節。我正站在教室門外等候上課隊鈴聲呢,突然,苗校長、張秀卿老師、孟憲芳和安宇才老師(我們倆初中同學)都過來了。苗校長說︰「王老師,我們听听您的作文課可以嗎?」
我說︰「領導听教師的課不用打報告。」
他們便走進教室,坐在了最後一排。
學生們起立,他們也起立。學生們行禮,他們也行禮。學生們喊老師好,他們也喊老師好。
我很受感動。
但學生們有些緊張。呼啦一下子多了五位老師,都坐成棍似的,連大氣都不敢喘。
我就給他們放松,我說︰「同學們不要緊張,苗校長他們也是為了提高咱們教學質量而來的。」
苗校長也幫腔,說︰「我們也是來當學生的,你們原來50名,加上我們就變成55名了。」
苗校長真謙虛。
學生情緒穩定下來之後,我便開始講課。
我說︰「同學們,我們前幾堂課已經講過了什麼是作文和作文的基本要求︰包括審題、立意、充實內容、選擇材料、組織材料(結構)等,這一節課我們專門講立意。什麼是立意呢?」
我剛想接著往下說,中間有位男同學就把手舉起來了,他叫劉亞男。我就問他︰「劉亞男同學,你有問題嗎?」
劉亞男就站立起來了,說︰「老師,我不是有問題,我要上廁所。」
我立刻看了看苗校長和張秀卿老師,他們沒有任何表示,只在那里刷刷記筆記。我便緩沖一下,說︰「劉亞男同學,你先稍等一下!」我給他打了一個手勢。
他勉強坐下去了。
我又接著講︰「什麼是立意呢?立意就是我們說的中心思想。中心思想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這時,劉亞男同學又站立起來了。
「老師,我不能再等了!」他聲音很大,又很急迫的樣子,說著他用一只胳膊墊著胸部壓在桌子上,很是痛苦的樣子。
同學們就都驚訝地去望他。
我說︰「你去吧,快去快回。」
他蹭蹭蹭跑出去了,臉憋的通紅。
我繼續講︰「中心思想是從素材中提煉出來的,是文章的靈魂,它是統帥是將軍。中心思想要有五要︰一要明確;二要集中;三要鮮明;四要深刻;五要意義積極。」
我一邊講一邊板書,粉筆沫子亂飛。
「所謂明確,就是指一篇文章所說明的問題清楚,不遷扯別的;」我正說到這里,一名女同學又站了起來,她說︰「老師,我也上廁所。」
前有車後有轍,我連奔都沒打就答應了︰「去吧!」女同學也走出去了。
我繼續說︰「所謂集中,就是指一篇文章自始至終都要圍繞著一個中心思想來寫;所謂鮮明,就是指文章中所說明的問題,發表的意見和主張,旗幟鮮明,不能模稜兩可;所謂深刻,就是指文章對所提出的問題認識深刻,分析透闢,能透過現象看本質;所謂意義積極,就是文章中所提出的問題有現實意義,能反映時代的風貌……」
正這時,那位女同學回來了,劉亞男還沒有回來。
我就問那位女同學︰「劉亞男同學怎麼還沒有回來?」
女同學就靦腆地笑了︰「我怎麼知道啊?他上男廁所。」
不一會兒,劉亞男也回來了,他臉蠟黃色。
我詢問他︰「你怎麼才回來?」
他很抱歉的樣子。他說︰「老師,實在對不起,我胃腸不太好,老是提不上褲子。」
下課後,苗校長和張秀卿老師立馬和我交換了听課意見,其他三位沒參加。
苗校長說︰「王老師課講的還不錯,很有條理性,板書也規整……就是缺少互動環節,這是唯一的遺憾。」
我說︰「有互動啊!」
「什麼互動?」苗校長又問道。
我說︰「上廁所。」
苗校長笑了。
張秀卿老師沒笑,他說︰「王老師呀,那不叫互動,那叫破壞了課堂紀律。只許有一次,不許再有其二、其三。」
我說︰「那就看情況而定了,不能強調一律。」
苗校長和張老師就有些驚愣。我就給他們講了我的親身經歷。
那是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學校里,鄧文洲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他對學生看的忒緊,這當然是好事,但該著活的時候他沒活。有一次,他給我們上算術課,我突然要大便,站起來向他請假,我說︰「鄧老師,我要方便方便。」我學著大人們的說法。
鄧老師說︰「你先憋一會兒吧,下課你干啥去來的?」他說的很嚴肅。
我不敢吱聲了,坐在那里硬憋著,苦極了。
人對新陳代謝的忍耐是有一定限度的。我直憋得大汗淋灕還是沒有憋住, 噌一聲還是拉在了褲兜子里。
教室里剎時便臭氣沖天。
學生們就大喊︰「什麼味道這麼臭啊?」
鄧老師也不接茬,你們喊你們的,他照樣講他的課。
他說︰「我們對于算術地學習必須要達到一種痴迷的程度,痴迷到什麼程度呢?你在外邊里解手,蹲在那里手拿秫秸瓣(那時候沒有手紙)也要往地上劃拉劃拉1+1到底等于幾?」
我說完了。
苗校長和張老師都笑了。
他們說︰「這就說明你的做法對了?」
我說︰「我也不敢最後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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