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夕鈺再次醒來天色已黑,素言一直守在床前,兩眼哭得紅腫。浪客中文網盛夕鈺心里嘆息,坐起身看著素言又有幾分不忍︰
「別哭了,我還沒死呢。」
素言一愣,扔了手中錦帕撲進床榻哭得越發厲害︰「主子,您可千萬保重啊,蘭公子、夜公子都不願看到你有任何閃失,主子……」
「省得了,快起來,別哭,我沒事,真的。」盛夕鈺神情極淡,眼底翻涌沉痛的悲傷被掩飾得極好,面色清冷至極。
下榻扶起素言,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幾下,道,「好了,擦干淚,淚水不是這時候流的,嗯?堅強點,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帶我去見清月,想來她是極想確認我無恙。」
素言抹了抹眼淚,跟著盛夕鈺走出去。
清月身子受了重創,中箭之時又小產,性命去了大半,也幸虧襄陽城主仁慈,為她請來全城有名的大夫,千金難求的藥材補了不少,才總算撿得一條孱弱性命。
盛夕鈺那一身血衣已經換去,此身是一身月白袍子,室內溫暖,未披上大衣就此看她,身形顯得極單薄。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外,她依然還是那個談笑風生的蠱王,似乎昨日的肅殺于她不過是夢境一場,並未有任何影響。
清月醒來時見到盛夕鈺,兩行清淚潸然而下,掙扎起身,素言即刻相扶。盛夕鈺按住她身,道,「別起身,躺著吧,你身子還很虛。」
清月半躺著,垂淚不斷,「臨君之事我已知曉,是我連累你了鈺兒,若不是因我連一招半式都不會,又如何在那慌亂之際棄了臨君?是我對不起臨君……都是因我……」
盛夕鈺坐近清月,與她輕輕相擁,順撫著清月後背低聲道,「死者已矣,別再想了,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我們都沒錯。」
清月本是貴族小姐,自小養尊處優的生活,是她將她牽連,這場變故她早就料到卻依然將這無辜可憐的女子拖下水,倘若她不是如此自私欲偷生幾日,又豈會令清月遭受如此橫變?
她本身如遭切膚之痛,卻在這時還要強裝堅強安慰身邊人。她知道她在他們意味著什麼,她好了,身邊之人才會好。
「恨我麼,月兒?」
盛夕鈺低聲道,這話是她不願踫觸的,卻終究不忍。清月有多期待孩兒的降生盛夕鈺最清楚,府中她為孩兒縫制的衣裳都已備到兩歲,滿滿一箱,然……
清月搖頭,「孩兒尋他爹爹去了,有他爹爹護著也好過我這做娘親的帶著他日夜奔跑,我,于心不忍……」
音調越發顫抖,最終落下淚來,她心痛,那畢竟是自己血肉相連與自己同呼吸已足三月的親生骨肉,是她對蕭郎的唯一冀盼,卻,沒了--
「月兒,若想哭,便哭出來吧。」盛夕鈺低聲道。
清月到底不比盛夕鈺能忍,痛失骨肉之痛不是常人所能體會,當即抱著盛夕鈺慟慟哭而出,如杜鵑泣血,聲聲哀鳴。
清月睡下之後盛夕鈺留了素言時刻照料,她只身走出去。襄陽的冬日與盛都皇城一樣冷,晚間又起了風雪,不多時便將天地裹上銀色,院中的蒼松也一點一點被掩去原本翠綠顏色。
她站在院中,任由紛飛大學飄落在身,一點一點蓋在大衣上,一動不動,幾乎要融化在這麼冰天雪地中。
她的痛,若能被這冰雪暫時也好,前路茫茫,她攜家帶眷出逃,卻同樣落得如此下場,倒不如當初坐等聖旨下,一倒頭落地痛快而干脆。如今,苟且偷生的代價卻是要嘗盡親人、朋友離去,手刃自己的良心與天搏斗。
為了什麼?她不過芸芸眾生中一粒渺小的塵埃,她沒有反天之心,三年忠君護主,依然換不來一分信任。
盛夕鈺閉目,天地間的素白刺痛了墨色瞳孔,洶涌著毀天滅地的悲慟將身心全全掩埋。不知該向何處,她問上蒼,前方可有路?
身邊之人一個一個離開,她此時才感覺到自己的無力和渺小。晶瑩剔透的淚滴順著蒼白臉頰滑落,她還能承受失去多少?不要在挑戰她的極限,努力堆築的堅強與信念就快崩塌,她終究,也不過凡人一個。
盛夕鈺是到達襄陽城才得知王已厚葬‘蠱王’,並昭告天下同時進封蠱王為賢王。如此,王是收手了,有留她一命之意。然而,為何在收回成命之時還要趕盡殺絕?她終究是猜不透他,從來不明他心中所想。
「九叔,你對鈺兒可曾有一絲不忍?」她輕聲低喃,冰涼的淚早已濕了面。
「公子,追殺我們有三路人,君上的禁衛,官差,而昨日來的千軍並不是官差也並非禁軍。」蘭君顏緩緩接近,腳下踩出聲音以便不會突然驚著她。
他言下之意是暗指有人借君王之意除去她,而殺她並非君王本意。
「你如何得知?」盛夕鈺並未回頭,低聲問道。
蘭君顏話結,須臾,道,「君王並非要你性命,若非如此便不會昭告世人蠱王已歿。」
盛夕鈺輕笑,「可聖旨是王親下,連禁軍統領徐捍都出動王當真不想取我性命?蘭君,你何須生要為他說話,王待我如何我自己清楚。」
蘭君顏看天,半晌不語,她是失望吧,帶著他們出逃也是堵上王對她的幾分親情,卻沒想到,王當真下了殺令,將她最後一絲念想扼殺。
蘭君顏心思幾轉,卻不料身前盛夕鈺竟然毫無預兆的癱倒,如重物砸地。蘭君顏當即一驚,大呼︰「公子--」
聲音未落,身側一道強勁陰風掃過下一刻盛夕鈺已被人卷入懷。蘭君顏定楮看去,來者身披深紫色大衣迎風而立昂丈威武,半面玄色面具掩去本來面容,暗沉強大的氣息斡旋于偉岸身形與天地間,宛如神祗至尊蒞臨。
蘭君顏往前邁步的身形即刻停頓,屈膝單跪于雪地︰「主上,屬下辦事不力,請主上降罪!」
男子一身戾氣,暗沉之氣在急速凝聚的冰冷空氣中擴張,單單斜睨一眼蘭君顏後並未多言,隨即抱著盛夕鈺轉身而去。
盛夕鈺多年未曾臥于病榻,此廂竟是連夜高熱不退,昏迷了整整兩日才蘇醒,她是郁結成疾,發了這次大病人總算清醒了。
一醒來榻前便坐滿了人,盛夕鈺微動,奚城主與城主夫人趕緊上前將她扶起。城主夫人慈祥道,「你已經昏迷兩日兩夜,清月姑娘來守了頗多時辰,適才你的婢女才將她送回房去。」
「城主與夫人大恩,夕鈺沒齒難忘。」盛夕鈺坐起身誠心道,如今她是逃犯再不是朝堂之上百官敬畏的賢王,在此時未曾落井下石已是難得,哪里還能求得城主與夫人如此相助?
然而在盛夕鈺俯身之時長發垂散于身前,盛夕鈺當即驚駭,面色驟然煞白。抬眼看著面帶笑意的城主與城主夫人。而奚夫人當即了然而笑,坐近她身旁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道︰
「姑娘日前與同伴暈倒府外,我見你面含貴氣,又生得及討人喜歡,而我與老爺膝下有三子,盼多年想添個女兒無果。我越看姑娘越是喜歡,便想收姑娘為義女,不知姑娘可應了此意?」
盛夕鈺當下吃驚,轉而看向奚城主,奚城主依然含笑對她,眉目里盡是慈藹。盛夕鈺知他二位是想以身份護她,然……
奚城主見她猶豫,便再道︰「老夫已于三日前受君王進爵,加封為襄陽王,自主管轄一片城池,身份與涼王同等,夕鈺若肯改姓隨老夫,身份同樣尊為郡主。」
盛夕鈺淺笑莞爾,搖頭道,「小女多謝城主抬愛,並非因身份尊卑,只是小女有未完之願不能落腳在此,望城主與夫人體諒。」
奚夫人目光為難的看向奚城主,而城主微頓,卻當即大笑出聲,道,「無礙,你父親乃老夫義兄,他離開之時本該有老夫這個手足照顧你左右,既然你無此意,那老夫便也不再強求,這襄陽城會一直為你而開。」
微頓之際便岔開話題再道︰「夕鈺,老夫進封大禮在次月,介時你可定要前來見禮。你雖未女子,卻也曾位居高位受百姓擁護,你來見禮老夫面上有光啊。再來晚間宴席你也于前廳一聚,悶了這些天,也巧著好熱鬧熱鬧。你嬸嬸與兄長都會前去,也正好與你見見,瞧瞧我大遂女英雄。」
盛夕鈺有些受之不起,蹙眉卻不知該如何接話。
奚夫人賠笑道,「鈺兒,嬸嬸是真心喜歡你,既然無緣做母女,也願在這相處之日親如母女,也了嬸嬸此生一願。」
城主與夫人如此盛情相邀,盛夕鈺推辭不得只能點頭應下,輕喚,「嬸嬸……」
待屋里人都退卻後盛夕鈺下榻在屋里走動,抬眼細瞧這屋里的裝飾,流蘇帳,琉璃燈,輕紗羅幔這些個物事從未在她的屋中出現過,此一時乍然全現竟有些恍惚,如夢境一般。身子輕飄飄來去如風一般,是大病無力的緣故。
連輕垂于身前的青絲都令她覺得異樣感覺,原來她也有一頭令人艷羨的發絲,素手拈起一縷發絲又松開。
她是女子了麼?
身上的羅裙為何她會覺得如此怪異?果真如臨江所言,著了幾日男兒裝便將自己當成男兒了。一想起臨江,盛夕鈺胸口又是一陣悶痛,有幾許踉蹌不穩,手趕緊撐住廳中桌面緩過那一陣悶痛時面色已然煞白,額上細汗密布,微微氣喘。
「姑娘--」少時,叩門聲響起,是蘭君顏的聲音。
盛夕鈺剛動唇卻垂眼見這一身衣裳快走幾步欲換,然而幾步後又停下,她這身份誰還不知?既已知為何還要再做掩飾?
門外蘭君顏等了半晌不見里頭動靜,便再喚,「姑娘,君顏可否能進?」
「進……」盛夕鈺為掩飾那一抹心慌即刻出聲,然而卻又不是她心中所想,以致蘭君顏推門而入之時她面上表情極為錯愕,而即刻錯愕被尷尬代替,隨即笑得勉強,道︰
「我這樣是否,很奇怪?」
她自小被扮作男兒,猶記得年歲極小之時母妃在房里背著父王偷偷于她梳了發式打扮,也僅在那偶爾的一時換上過女兒裝,到如今已是多年不提,。而在此刻,難免她會覺得怪異。
蘭君顏一腳踏入門之時抬眼看她,卻生生愣在當下,連腳下步子都忘了挪動。廳里的女子蹁躚而立,因屋內炭火足而溫暖如春,她身上也僅僅著了件極簡單的白色衫子,絲帶將柳腰芊裹勾勒出娉婷姿態,剪水秋瞳中一抹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神色更是我見猶憐,且看她素顏未抹任何粉黛卻依然眉目如畫,顛倒眾生。
盛夕鈺見蘭君顏愣在那方,自以為這身有欠不妥,慌忙轉身道︰「我就知道很奇怪,我即刻去換……」
自己也亂了,畢竟女兒裝來她自己也不自信,自己都尚覺不妥旁人豈會自在?還是換回原來裝束好,唉,也因奚夫人一片心意未與她商量便她身份揭穿,她昏迷不醒自是應對不及。
蘭君顏微愣,即刻入內,因急切而卷入一股寒風,盛夕鈺身側一涼蘭君顏伸手拉住她手腕固執不放,盛夕鈺後頭看他。蘭君顏緊繃的面頰有絲動容,接而道︰「別,很美,真的很美!」
他重復著。
盛夕鈺站住身子,伸手推開他鉗住手腕的掌笑得不自在,道,「可我自己覺著不好,還是換原來的衣裳自在。」
蘭君顏怕是從未如今日這般越矩過,快步上前攔住她,令慌亂的人兒撞上他這堵肉牆,峨眉微蹙,蘭君顏道︰
「多穿幾日,便也習慣了。」
盛夕鈺即刻推開,若是男子她此時應對自如,可這身女兒裝實在給她太多束縛,多做一分便越矩于理不合,少做一分又顯得生疏,生生叫她為難。
本是不知該如何應對,卻要硬著頭皮請蘭君顏坐,道︰「蘭君來可有事?」
蘭君顏听她稱呼未變心下當即一顫,這是她對後院男兒之稱,而在這途中對夜千痕與楚臨江都改了稱呼直喚其名,唯獨對他卻不改,似乎他與她還是不同的?道不明是喜還是憂,只緊緊將她凝望。
然而蘭君顏所想,卻不是盛夕鈺思慮之處,只是順口未曾多想如此稱呼有何不對,卻是蘭君顏多想了。
「為何拒絕奚城主的提議?王昭告天下,先王盛夕鈺已歿,你始終要……」
「改名換姓的苟且偷生是麼?」盛夕鈺接話道,僅僅這片刻功夫她便又恢復曾經那般氣定神閑的模樣,灑月兌如初。前後如此變化怕是連沉思的她自己都未曾發覺。
蘭君側目將她凝視,她果然是不同的。
「如何此般挖苦自己?難道你不知道你有多好麼?」蘭君顏低聲呢喃,她的好貴在她這分渾然不覺,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不刻意,卻是這般特別。他也總算知道為何盛金帝宮中那位會對她如此念念不忘,竟連彼此身份都不顧忌……
「你在想什麼?」盛夕鈺應了話卻久久未見他回應,側目看他,他卻已然神思遠游。
蘭君顏一愣,面上幾許尷尬,為掩飾那分不自在轉而提壺與她斟茶,茶入杯中即刻芳香四溢,道,「適才說什麼?」
盛夕鈺笑出聲,一派自得,捻起茶杯輕嗅,笑道,「我道,我本是被君上逐出宗譜之人,即便復了爵位又封君王,亦未提重歸宗譜之事。只怕王殺心未滅,而我所在之處終會禍及于人,倒不如趁此機會運走他鄉,重新過活。」
蘭君顏面色凝重,看向她,半晌忽而道,「姑娘對聖上恐多有誤會,還是……」
「蘭君如何開始為君上辯白了?你可是他要緝拿的頭號欽犯吶。」盛夕鈺打趣道。
然而盛夕鈺這無心之言卻令蘭君顏面色大變,盛夕鈺看向他緩緩斂下笑容,「蘭君可有事瞞我?還是你已……」
「並未!」蘭君顏月兌口而出,急切之色甚至有幾分氣急敗壞。
盛夕鈺微微點頭,她這是怎麼了?如何在歷經生死之後變得如此敏感,竟開始懷疑身邊之人了?
搖頭,輕嘆一聲,蘭君顏見她顏色不大好,便道︰「我先去了,姑娘好生休息,莫多想,奚城主此處暫時還是安全之地,待養好了身子姑娘若執意離去,君顏定會天涯海角相隨,不離不棄。」
盛夕鈺抬眼看他,適才那抹疑慮頓然飛逝,淺笑嫣然,原來她想听的竟是此話來哉,是吧,也知女兒家心思難琢磨,竟連自己都無法看透,想來是極願意听旁人言好話。
蘭君顏見她笑得如此釋然,繼而也陪著笑,然後轉身退下。
三日後,夜宴。
盛夕鈺若為奚城主的義女出席,那便無可厚非,然而她這身份既非朝廷官要,也非親戚族人,來此處身份上甚是尷尬。
進封之禮她並未參與,只待前來賀喜的賓客三跪九叩入席之後,她才姍姍而來。奚夫人似乎一直在等她,見她與清月二人攜伴而來即刻甩下周圍官家女眷迎向她二人。
「王妃金安!」盛夕鈺與清月行禮道。
這禮數也多虧清月在屋中提點,此時才未叫人瞧了笑話去。也因她是個心思靈巧之人,這些個禮數雖生疏練習幾回後便做得也有模有樣。
奚王妃見她二人儀態萬方娉婷而立,眼下是越瞧越喜歡,眼里那抹惋惜亦越發濃厚。緊握二人之手不放,帶著她二人于前來賀喜的夫人女眷們見禮,十足已視她二人為己出。
盛夕鈺眉目如畫仙姿佚貌,清月冰肌玉骨秀外慧中,二人往人群一站即便簡單的妝容與衣裳便也輕易艷壓群芳,惹來不少艷羨與矚目。
盛夕鈺到底不習慣被女眷圍著,中間尋了個理由便離開。本欲拉著清月去後院看梅,听聞府里別處的梅都不如大公子院里的梅開得好,也爭得這一時機好去瞧瞧。
清月自然知道中場離席是多失禮之舉,然而盛夕鈺本是個隨性之人,她若不願便無人能勉強,心里嘆道︰罷,在這襄陽城終究不會久留,如鈺兒所言,如何要順了別人之意而令自己不快?
當即便由著盛夕鈺將她從席間拖走,悄然往大公子院落去。
「都在前院吃酒,怕是院門落了鎖,我們如何進去?」清月跟著盛夕鈺小跑,剛調理好的身子哪比得盛夕鈺這般生龍活虎?自然幾步後便已開始氣喘。
盛夕鈺听得她此話當即好笑,回頭道,「你且放心,定有那不甘寂寞的梅探出牆頭來,我只好奇那白梅的模樣,盛都見的可都是紅梅呢。」
清月與她相視一笑,道,「慢些,鈺兒,我有些累。」
盛夕鈺緩下腳步,拉著她慢走,邊道,「開春了我便教你些拳腳,你這身子須得好生連連,太弱了容易染病,苦的還是自己。」
「是!」清月笑著回應。
冰天雪地中,兩位絕世女子迎著寒風站在院牆下仰望出院的白梅,盛夕鈺有幾分眷戀的看著,不知梅生可有見過這白梅,他若見到,不知會如何高興?
清月有些受冷,側目看盛夕鈺,卻見她臉上的笑淒美哀傷,輕聲嘆息,是又想起梅君了吧。可惜了,那個如紅梅綻放的男子,亦是她最放心不下之人,然而卻走得那般匆忙。
清月揚起淺笑,道,「如今看來,梅君倒是個有福氣的。」
盛夕鈺微愣,側目與清月相對,竟又被她猜中心思。
清月道︰「梅君走得匆忙,不幸卻亦是大幸,免了這一路的奔波之苦,他那麼個妙人兒怕是受不下這些苦頭的。」
盛夕鈺眸色暗下去,是啊,梅君去得匆忙卻也是大幸,離開之後該有的禮數全都做了周全,而臨江就……
已過了月余,也不知千痕如何了,望上蒼給條生路,她盛夕鈺願折壽十載換得千痕一命。
「鈺兒,別難過了,至少,我們還活著。」清月輕拭她面上滾落的淚滴。
盛夕鈺忽而笑道,「我並非難過,我是慶幸,至少我給了梅生一個好的去處,我這一生也並非全對不住身邊之人。」也並不是那麼、無用之人。
看著身邊的清月,執手相握,這個曾經嬌弱尋死的女子,如今卻已經破繭成蝶變得如此堅強了,她剛經歷喪子之痛,卻依然如此堅強。
「姑娘,姑娘可算找到你們了。」素言的聲音由遠及近,喘著氣跑來。
盛夕鈺目光看向素言腳下,這丫頭腳程倒是輕便了不少,若非是常年跟在她身邊之人,以月前跟在她身後狂奔之態,怕是定會令人誤以為她懷絕技了。
「何事?」盛夕鈺抬眼而去,廊子上一應婢女提著燈籠而來。
素言道,「王妃在找姑娘呢,問了好些人,可急壞了。姑娘快些回去吧,這大冷天的別凍壞了身子。」
盛夕鈺忽然道,「素言你瞧,大公子院里的白梅開得多好,比我們王府的梅還開得旺呢。」
素言當即陪笑道,「是啊姑娘,王府的白梅可從未開得如此旺過呢,想來是樹種不同的,若姑娘喜歡,明兒我就向大公子請示,于姑娘折些回去。」
白梅?
「嗯。」盛夕鈺輕巧月兌開素言扶她的手,淡淡回應。與清月二人互視一眼,並不多言。
上了廊子時蘭君顏神色慌張的出現,「姑娘豈會來了大公子這邊?王爺正四處尋你。」
盛夕鈺輕笑,道,「我如何成了如此緊要之人了?月兒你說說是為何?」
清月莞爾一笑,「鈺兒如此聰穎都猜想不透,我如何得知?」
便是一旁掌燈的婢女道︰
「席間來了位大人物尋著王爺要見姑娘,王爺命王妃尋你,府里奴才這半會兒都將姑娘好找呢。」
「哦?來了位大人物。」盛夕鈺反聲道,清月亦同微微蹙眉,皆在猜想這大人物究竟是何人。
盛夕鈺忽而側目對蘭君顏道︰
「蘭君你瞧,大公子院里的梅開得多好。」
蘭君顏側目望去,簇簇白梅探過院頭迎著風雪開得正旺。蘭君顏不言有其他,當即道,「原來姑娘是為白梅而來,想來樹種不同,盛都可沒有白梅呢。」
盛夕鈺當下輕笑,牽著清月往宴席間去。
而身後素言卻大變了顏色,低聲道,「盛都沒有白梅……」
蘭君顏回頭給她一記狠眼,多事的奴才!
盛夕鈺手握清月,手上越發用力她自己卻渾然不覺,此素言非彼素言,她的素言呢?她那心靈手巧的單純女子素言呢?心里忽地一痛,身形微微踉蹌。
清月在過赤水前便已提醒她留意素言與蘭君,卻因當日事態緊急疏忽了此。怪不得,追兵來得那麼突然,素言同樣不會功夫,會那幾招花拳繡腿形同擺設,而她卻在萬劍舟頭安然無恙。
「鈺兒,」清月輕聲喚她,盛夕鈺深深吸氣,穩住心神,回握她的手,輕聲應著︰「嗯。」
穿廊而入,然而盛夕鈺卻瞬間佇立廊間,雙眼直直望向席上那面帶玄色面具的男子,即便他靜坐,那渾然天成的霸氣依然外露無疑。只見他與襄陽王平坐,然,他的氣勢卻足足狠壓襄陽王,席間他是眾目焦點亦是賓客敬畏不敢舉杯之人。
他似若有所覺,雙目寒涼之光從玄色面具下迸發而出朝盛夕鈺的方向精準射來。盛夕鈺身形一震,拉著清月轉身落荒而逃。
他來了,他親自來了,他果真還是不放過她,親自來了!
清月不明所以,卻依然隨著她快跑,出了前殿候在院里的蘭君顏和素言當即迎上前︰
「姑娘,出了何事?」
盛夕鈺抬眼看向二人,略微思忖,「走!」
蘭君顏側目回望,難道……
當即跟著盛夕鈺離開,來不及準備別的,四人別開府內下人從後院離開連夜出城。城門今日未關,是因著襄陽王府內宴客,須得宴會散去時城外賓客出走後方才關城門,也因此盛夕鈺等人出城時未被阻攔。
盛夕鈺兩騎出城,在這時候她不能將素言扔下只能一同帶走,然而又恐蘭君顏不知素言底細不曾留意,便令蘭君顏帶清月上馬,而她與素言一騎,放在身邊她自己心里放心。清月自是明白她的用心,然而蘭君顏卻有幾分莫名,卻不知,將清月交給他這是盛夕鈺對他最大的信任。
「前方可有路?」盛夕鈺微微皺眉。
蘭君顏策馬前去,即刻折回道,「是官道。」
「不可走官道,回去,從小路走。」盛夕鈺策馬先行,蘭君顏即刻跟上,大聲道︰「那條路並非去楚國之路……」
「不去楚國,往北上涼州!」盛夕鈺迎風大喊出聲。
然而徹夜狂奔卻在出境之時被官兵圍住,盛夕鈺心下大駭,若前一次是消息走漏,那今夜臨時起意又如何再被人洞悉?盛夕鈺並不硬闖,若硬闖那便是送死,轉而策馬掉頭,將岔路便上,並不多想此道通往何處。
「姑娘,前方無路--」蘭君顏身後的話被風刮散,盛夕鈺緊緊听到些許尾音卻未能辨別。
天方亮,盛夕鈺眼前一片開闊,然而開闊不久卻忽然驚駭,雙目大撐。與此同時素言驚聲尖叫︰
「啊--」
盛夕鈺手上用力緊拉韁繩懸崖勒馬,馬蹄停在懸崖邊上不過一丈之遠,馬嘶長鳴響徹深谷。
「果真天要亡我!」盛夕鈺下馬,素言被嚇得面色慘白,抓著馬鬃毛緩緩滑下地。
身後蘭君顏與清月也到了,只是在他們身後是千萬鐵騎緊隨而來,紅塵滾滾,馬蹄聲聲,震得山河欲墜,連地面都跟著有頻率的晃動,腳踩地面觸感清晰。
盛夕鈺在這一刻忽然什麼都不怕了,或許這本該就是她的歸宿,這三年本是她偷生而來。蘭君顏的勒馬而停,清月下馬二人朝她走近。盛夕鈺面上的笑容淒美絕倫,道︰
「月兒,從這里跳下去,怕麼?」
言語極輕松如同噓寒問暖一般還帶著絲絲暖意,清月亦然輕笑,搖頭,不禁揶揄道,「看來我們當真不是長命之人,都已如此努力,卻還是擺月兌不了。」
「嗯,來世還做姐妹。」盛夕鈺低聲念著,清月望著晨霧繚繞的天,道,「做親姐妹,我當姐姐,我來疼你。」
盛夕鈺莞爾淺笑,「好!」
千軍萬馬奔騰而來,馬嘶響徹天地晃動天地,而策馬領軍之人赫然是那昨晚帶玄色面具之人。偉岸身形立于寶馬之上,渾身散發的生寒氣息勢吞山河,天地間唯吾獨尊,王者蒞臨。
勒馬而立,與她不過數十丈距離。雙目灼灼,如帶著鎖扣的目光片刻不移打在她身上。
鈺兒--
盛夕鈺面上揚著極輕淺的笑容,偷得這一刻偏生她還有心思與清月談笑風生。清月並明白,想著這一轉身便去了,也沒有任何顧忌,便問︰
「來者何人?」
盛夕鈺側目看她,眸光瀲灩,道,「我的九叔。」
清月恍惚,她竟將此話說得如此輕松?看來是當真存了下去之心,忽而也笑,道,「我們好大排場啊,君上蒞臨,親自送我們這最後一程,啊,也值了。」
盛夕鈺瀲灩眸光深處是一抹濃得化不開的傷痛,強撐著,「是,九叔來了,他終是舍不得我的,他終是來了,不枉我們叔佷一場,讓我帶著這些個念想走,也心安了。」
轉身抬眼望去,輕啟朱唇,底喚︰「九叔。」
她相信他看得到她在喚他,今生如此親喚,也就這一遭了。她眸底深處的眷戀,誰也看不真切。
他終究未說任何,即便在如此時候,他還是不曾開口。
盛夕鈺等了些時候終是等不來他的言語,轉身道,「走吧,想來,他能來送我便已是他最大讓步。」
清月伸手順著她長發,牽手與她上前。
然而變故卻橫生在這一刻,清月手為踫觸到盛夕鈺,下一刻便被蘭君顏扣著身體大步後退轉入兩方中央,手掌扣在清月脖間動脈處。盛夕鈺忽而大驚,側目憤怒相向,怒喝︰
「蘭君,放開她!」
「姑娘,與聖上回去吧,聖上是來接你的。」蘭君顏眼中諸多不忍,盛夕鈺一動,蘭君顏三兩步再往大軍退去,早已跨出同等距離偏向大軍。
盛夕鈺駭白顏色,「你到底是誰?」
蘭君顏面色凝重,眸色微沉,當下撕了面上易容物事,「卑職徐捍,逆賊顏君瀾已歿。」
清月與盛夕鈺同時面如死灰,壓抑的心慟瞬間翻涌排山倒海而來。蘭君顏早在河鎮已死,首級次日被懸掛在月亮城上示眾,如今月余已過,那懸掛城門的首級經歷風雪怕早已被風干。
他控制福伯威脅珠翠毒害了梅生,令千軍手刃蘭君,萬箭刺殺臨江,就連羸弱女子也不放過!盛夕鈺忽而癲狂,手指君王怒聲質問︰
「你究竟為何要如此狠絕,痛下殺手?我與你三載嘔心瀝血,盡忠職守,竟連幾條螻蟻賤命都換不過來?你如此趕盡殺絕你不怕因果輪回,蒼天報應嗎?」
聲聲悲慟,音繞深谷天地動容,她血淚盡涌,問天咆哮︰「我死非你親眼所見你都不安心是嗎?你一代帝王卻無容人胸襟,大遂遲早敗于你手!」
「鈺兒!」君王終于發怒,如獅吼聲出響徹天際。
「惱羞成怒?」盛夕鈺放聲嘲笑,身後素言卻有異動,盛夕鈺轉身拔劍一劍穿心,瞬間鮮血飛濺,濺了她一手。
「姑娘,我只想于姑娘說,說……素言並未害……你……」言未落身形已墜落,盛夕鈺血淚淌落抽劍轉向君王持劍相對。
「我若有機會,便會坐實那叛國大罪之名,帶我涼州北地百姓掀了你這荒誕朝綱!」盛夕鈺發絲風中飄散,凌亂飛舞,長劍回抽︰
「月兒,我先走一步!」
話落提劍自刎。
電光火石間一枚細小銀針破空而過,在她下手之際刺進她手腕,這變故在千軍萬馬眾目睽睽之下卻無一人發現。即刻,她應聲落地,鮮血橫流。
清月瞬間崩潰,痛呼一聲,「鈺兒--」
欲往前奔去,卻在下一刻被徐捍打暈。
一代傳奇女子終究結束了她這短暫一生,千軍下馬,單膝下跪。君王沉痛,緩步朝心愛的女子走去。
他亦痛,卻因她恨他入骨而痛。于他,不過是做了他該做的。而于她,卻是滅她族人殺她親人的血海之恨。
在她死前他總算听得她幾句真話,寒風呼嘯,這清晨之風便已冷冽如此,吹得人搖搖欲墜,沙走石飛。
盛絕蹲身小心抱她入懷,「地面寒意重,別涼著了。」
伸手輕抹去面上的血跡,呢喃,「孤的鈺兒啊,你即便有機會,孤王也不會放任于你將我大遂天下推翻。」
「我們回宮,日後再不叫你吃這苦頭。」
盛絕宛如魔君,抱著盛夕鈺策馬再入襄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