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逸群從江東回來時,秋天已經走到了尾聲,因為這次出門,他錯過了合家團圓的中秋佳節,為這事兒,冷亦君被冷老夫人數落了好幾天,最終還是慕容沁雪提議等他回來大擺接風宴,將這團圓補全了,冷老夫人這才作罷。
沒些過大。「大哥,此次我赴江東,按照當初的計劃,先私下調查了一番,發現在江東乃至龍鼎國沿海一帶,李家早已不復當年在海上采珠這一行的龍頭地位。自打換了二少爺李慕雲掌權之後,將海上捕撈的活計交給一批市井潑皮去管,這是咱們早就知道的。先前便得到過消息,因為急功近利,又不得章法,不乏偶有采珠人枉死的現象。如今更是變本加厲,強迫人簽下生死文書,威脅家小,已經有百余家被李家逼得家破人亡。李慕雲在江東百姓口中,便是吃人的惡魔!」
冷逸群的表情很是忿忿不平,隱隱還帶著一股子義憤填膺,看得冷亦君不由一愣。
記憶中的李慕雲雖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卻也並不至于這樣的沒有人性,竟然罔顧人命,最初听說發生喪命之事,或許是偶然現象,如今竟然已經百余家為此而家破人亡,總不會是空穴來風、以訛傳訛,況且冷逸群親至江東打探來的消息,必是證據確鑿。
唉……李家的百年基業,算是就此斷送了……
「你……可見到李慕雲了?」沉思片刻,冷亦君語氣沉重的問道。
「沒見到。原本我是想按照計劃調查後,就尋個機會與李慕雲來個偶遇,但是,期間我得知了一個消息,便臨時改變了計劃,只是裝作去江東采購上好的東珠,買到手就回來了。」
「什麼消息?」冷亦君知道一定不會是尋常的消息,否則冷逸群不會擅自改變既定的計劃。
邁步上前又靠近了冷亦君幾步,冷逸群半彎下腰,低聲在他耳旁說了幾句話。
只見冷亦君的表情愈來愈凝重,待冷逸群直起身子時,他的臉色已經面沉似水。許久,方才恢復了神色,呢喃般說道︰「自作孽……不可活……天意……天意啊!」
冷逸群不知為何竟然似乎從他的語氣中听出一抹隱隱的傷感之意,或許他只是對曾經的商界巨賈之家感到惋惜吧,只是無論祖宗留下多殷實的家業,被李慕雲這樣無良的子孫接手,最終的結局也只能是敗落罷了,如今,以他的行徑,稍有不慎,怕是江東李家便會被抄家滅門、株連九族啦!
「的確是天意!那李慕雲壞事做絕,所作所為簡直令人發指!听說,有一次他去海邊視察,一個采珠人上岸來上繳的珍珠太小,他身邊的寵妾說了句‘莫不是把大顆的珍珠吞下去了’?他就立刻下令讓人活活剖開了那人的肚月復……」
冷逸群說這話時簡直就是咬牙切齒,一個無關之人尚且如此,那些親眼看到、親身經歷的采珠人,對于李慕雲又該是何等的憎恨?怕是恨不得剝其皮、抽其筋、啖其肉、飲其血、銼其骨吧!
李慕雲……怎麼會變成這樣?!
「你可查到……他……是因何變成這樣的?」冷亦君的語氣有些苦澀,他終是做不到如那人一般冷血冷情,二十幾年的親情,即便是明知已經被背叛、被踐踏,卻仍是忍不住要去關心,問出話的同時,他就開始後悔,李家與他還有什麼關系?他們這樣自取滅亡,豈不是讓他連手都不用沾血的就大仇得報了?想著便要讓冷逸群不用回答了,冷逸群卻先他一步開口了。
「大哥竟知李慕雲變成這樣是事出有因,當真是神機妙算!」以往冷亦君讓人去調查李家的事情,都是經過他的手,所以他可以確定冷亦君不會比他知道得多,因此冷逸群的語氣便多了幾分好奇與佩服,黝黑的雙眸更是晶亮晶亮的盯著冷亦君看。
冷亦君卻沒給他探究的時間,眉毛一挑,冷厲問道︰「事出有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見他神情變了,冷逸群也不敢再玩笑,斂了神色道︰「在江東暗中調查之時,無意中听到一個老漁民自言自語的說,‘李二少原本不是這樣的,都是那個賤女人害了他,才會變成今天這樣!’我心下疑惑,便讓人收買了一個在李家多年的下人,詢問之下,才知道那老漁民所言不假,李慕雲的確是因為一個女人才變成這樣的。」
「女人?!可知是哪個女人?」模糊的記得,李慕雲身邊除了一妻二妾之外,似乎還有幾個女人,但是因為平日里並沒有機會見面,所以冷亦君並不知曉她們都是什麼來歷。
「听說是春天里新納的一房小妾,本來只是個新入府的丫鬟,因著有些姿色,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李慕雲對她甚是迷戀,自打迷上了那個女人,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竟是連其他妻妾、通房丫頭的房都不去了,甚至還有以往得寵的妾侍鬧了兩次,更是被他一紙休書攆了出去……」
這樣的事情在權貴富庶人家也不是沒有,但是在冷亦君的印象中,雖說富庶之家紈褲子弟的一些惡習李慕雲不免都沾染些,但是卻並不是個十分注重的,春天里新納的小妾……那與他被害死的時間倒是不相上下,會不會,其中有什麼牽連?
「春天里新納的……那是在李慕雲掌家之前還是之後?」其實冷亦君更想問的是在他死前還是死後,但是,他實在不願意去提他前生的身份——李家大少爺李沐風,這個他不想承認卻又改變不了的事實,每每想起都讓他痛苦萬分!
冷逸群顯然是做過詳細調查的,听到冷亦君發問,便快速回道︰「年初李家采買過一批丫鬟小廝,那女人就是其中之一,被分派到了李慕雲的院子里,開始是在廚房幫忙,李慕雲非常喜歡她做的湯,再加上她也的確有些姿色,一來二去的就看上了她,便收入房中,至于納為妾,卻是在他掌家之後了。」
「那女人是什麼來歷?你可查清楚了?」原本冷亦君以為李慕雲將他害死,就是為了謀奪家產,但是如今看來,這其中似乎是另有隱情,只是,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來歷?為何這麼短的時間就讓李慕雲如此迷戀于她?
「那女人倒是有些本事,入李府之前的身世表面看來很普通,一個親人也沒有,但是還是讓我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冷逸群的語氣很是得意,嘴角也勾起了自得的笑容。
很想對他這種頗有自大嫌疑的行徑翻個白眼兒,冷亦君卻生生忍住了,就像對于小孩子一樣,明明知道他做的並不是多偉大的事情,但是還是要時時給予鼓勵,這樣才能讓他在成就感得到滿足之後更加努力的去做事。
「哦?是哪里發現問題了?」
果然,適時表現出的一絲好奇,讓冷逸群眼中一亮,語氣興奮又神秘的說道︰「我去調查那女人入李府之前的事情時,開始只查到她與老父自外地到江東投親,途中老父染病,親戚也搬走了,最終無錢醫病,老父亡故,她為葬父這才賣身為奴。只是……」
冷逸群還想賣個關子,抬頭看見冷亦君看向他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這才尷尬的輕咳了兩聲,正色說道︰「咳咳,只是再去查她來江東之前的事情,就查不到了,也正因為此,這才引起了我的注意。多方查探之下,終于在江東西面不遠處的湯口鎮查得了些端倪。」頓了一下,神色也跟著鄭重起來,語氣凝重的接著說道︰「湯口鎮是個小鎮,人口不多,年初曾有一個年輕女子來投親,這本也沒什麼,只是這女子投的竟是鎮里一位無親無故的老單身漢,說是遠房的佷女,但是鎮里的人暗中都傳說是那老單身漢花錢買來的媳婦。後來二人似是受不了鎮里的傳言,就離開了湯口鎮。大哥,想必你也听明白了,李慕雲的那名小妾就是這個在湯口鎮投親的女子,而她葬的老父便是那個老單身漢。」
听到這里,冷亦君的面色愈加沉重了,如果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那女子何苦要繞這樣的彎子、撒這樣的謊?
沒等他追問,冷逸群就繼續說道︰「大哥,還有一個最讓人值得懷疑的地方,就是那女子當初到湯口鎮的時候,據說穿的並非中原服飾,而是看起來像是西南苗疆之地的衣服。」zVXC。
「苗疆?!」冷亦君乍一听到這個地方,腦海中隱約劃過一點什麼,卻很是模糊,讓他難以抓住清晰的記憶,但是他已經意識到「苗疆」一定是整件事情的關鍵所在,沒準兒與他被害死有著更加深切的關系。
「即日起兵分兩路,一路速速去苗疆,查那女子的真實來歷;一路潛伏在江東,時刻觀察李家的動靜,伺機潛入李府,查探李慕雲和那女子的事情。」冷靜的吩咐完,冷亦君面上已是一片森寒,苗疆之人擅用蠱術,難道李慕雲是被人下了蠱而控制住了?但是對方的目的又在于什麼呢?
若只是想要謀奪李家的財產,將李沐風害死,控制住李慕雲,其實就已經達到目的了,但是看李慕雲如今的行徑,卻並沒有想要讓李家的生意順利繼續下去的跡象,反倒……更像是要將李家推上絕路,讓李家萬劫不復!
難道還有什麼人對李家有著如此深刻的仇恨?
突如其來的消息,對于冷亦君是個不小的沖擊。重生以來,他一直生活在對前生害死他的李慕雲和李家那些幫凶的刻骨的仇恨之中,如今突然有跡象表明,他的死很有可能另有緣故,他的心不由便有些慌亂,活著的目標驟然消失了,那他的重生,還有什麼意義?
一連串的疑問在腦海中不斷的涌向他,以至于在晚間為了迎接冷逸群而舉行的接風宴上,冷亦君一反常態的大喝了起來,及至後來,連冷老夫人都勸他不住,直到他喝得端酒杯的手都對不上嘴了,慕容沁雪這才不顧他的願意與否,喊了祥林、祥瑞將他半拖半扶的攙上了軟轎,急匆匆的抬回了柳園。
「群兒,你和君兒說了什麼話?怎麼你們兄弟在書房敘過話,君兒就變成這副樣子了?!」冷雲楓看著兒子心里一陣火大,冷亦君自打失憶之後,整個人便如同月兌胎換骨一般,特別是接手冷雲堡的家業之後,更是讓他和冷老夫人大感欣慰,今日冷逸群一回來,拜過了祖母和父母,他們兄弟便一頭扎進了書房,晚宴之上冷亦君便如此反常起來,他怎能不懷疑是冷逸群跟他說了什麼?
每次都是這樣,不管他有沒有做過,只要關系到冷亦君,冷雲楓一定會先訓斥他的錯處。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已經習慣了不是?收起心中的一抹苦澀,冷逸群恭敬的答道︰「兒子此次去江東,本是想與李家談合作之事,但是如今李家換了掌權之人,李家的二少爺李慕雲行事與其兄大相徑庭,所以這合作之事便難以進行了。想必大哥是因此而覺得心中不快,為家業憂心,才會如此吧。」
其實冷逸群也不知冷亦君為何竟然會這樣,但是二人談話的內容又不能在這樣的場合公然說出,他也只好拿這種大概能夠說得通的理由應付一通。
「哼!就算是換了掌權之人,生意也總是要做的,如果對雙方都有益處,哪個商家會將生意推出門?定是你此行沒將事情做好,這才沒能談成合作!同樣是冷家的血脈,你大哥為著家業這般憂心,你卻如此無動于衷,你難道就不覺得羞愧?!」冷雲楓已經很久沒有發這麼大的火兒了,看著冷亦君一天比一天更出色,他心中高興還來不及呢,不成想因為冷逸群沒做成事,冷亦君今天竟然借酒消愁起來,他便忍不住沖著冷逸群呵斥道。
因為是家宴,慕容允緹婉拒了慕容沁雪和冷亦君的邀請,所以此時在座的都是冷雲堡的自家之人,二夫人孟氏雖也心疼兒子,但是卻是個溫婉性子,此時見丈夫訓斥兒子,除了低頭快速轉著手中的念珠,是一句話也不敢說的。
冷老夫人雖然也對冷亦君這樣反常的表現心中擔憂,但是到底還是個掌控大局多年的,隱約覺得事情並非如冷逸群說的那般簡單,卻也一定不會是冷雲楓說的那樣的原因,于是將筷子啪的一聲重重放在桌上,低喝道︰「好了!好好的一次團圓宴,君兒心里不痛快也就罷了,你也要來攪合不成?!群兒出門一個多月,才回來你就說些不著三四的話,哪里有個做人老子的樣兒!這生意一道你也是經手多年的,其中的彎彎繞繞你難道心里沒有個數兒?群兒也是你一手教出來的,若是真如你說得他連這樣的事情都做不好,那也是你這當老子的沒本事,怨不得他!才過幾天消停日子,你就變著法兒氣我,是看我身子太硬朗,想讓我早點兒去見你爹是不是?!」
冷雲楓見冷老夫人真的動了怒,忙上前幫著輕輕幫著她順氣,口中連聲賠不是道︰「娘說得哪里話!兒子惹您不高興,自是不對。但是兒子怎敢有這樣大不敬的心思,娘若真是這樣想,兒子可就真沒臉活著了,倒不如兒子先走一步去見見爹,問問他想不想您,沒準兒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想您,還想讓您再等個幾十年再去陪他呢!」
被冷雲楓不著調的話給氣得一個沒忍住就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冷老夫人抬起手輕拍了他手一下,緩了語氣道︰「你呀!也是幾十歲的人了,還這般沒個正經!當著你媳婦兒子的面兒,也不知羞!」頓了一下,又狀似不快的說道︰「以後不許你隨便說什麼去見你爹的話,我還沒走,你要敢走在我前面,你爹一準兒把你打回來!」
嘿嘿訕笑了兩聲,冷雲楓趁機說道︰「還不是娘先說的?要是想讓兒子別說這話,那娘以後也不能再說了才是!」自打冷老太爺和大兒子先後故去後,一直都是這個二兒子陪在她身邊,從沒有為冷雲堡的家業爭過什麼不說,對她也是極孝順的,如今幾十歲的人了,還經常在她身邊扮丑逗笑,若不是當年……唉,也實在是難為他啊!
「雲楓,哪一天,你就去看……」冷老夫人想說些什麼,卻突然想到二兒媳婦還在此,趕忙停了下來,正猶豫該如何轉移話題,安頓完冷亦君的慕容沁雪恰在此時回來了。
「女乃女乃、二叔、二嬸,二弟,真是不好意思,駙馬想是這陣子為家業有些憂思過度,今日一時忘形便喝得多了些。剛剛已經喝了醒酒湯睡下了,待他明日酒醒,再來與幾位賠罪!」慕容沁雪心中很是惱火,這接風宴和團圓宴是她提出來的,冷亦君這麼一鬧,就這樣給攪和了,待他酒醒,她一定得問一問,難不成他對她持家有意見,故意給她難堪不成?還有就是,他酒醉之時口中不停念叨的什麼「慕雲」——又是哪個女人?!
慕容沁雪自然不會笨得直接去質問冷亦君,而是先讓翠荷將他原本那二十幾個女人的名錄拿了過來,按著名字一一看過,並沒有什麼叫慕雲的,輕蹙著眉頭將名冊遞還給翠荷,思量片刻後,將蓮若叫了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蓮若點頭應了便退下了。
等待的空檔,綠翹端了一個紫檀的托盤打了簾子進得屋來,將一個喜鵲登梅花紋的骨瓷茶杯遞給慕容沁雪,壓低了聲音說道︰「公主,您莫要擔心,駙馬如今一心只忙著家業,並不似以往那般貪花,又與您夫妻恩愛,所以依奴婢看,這叫‘慕雲’的女子也掀不起什麼波瀾來。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本宮有什麼不放心的?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皇家雖有規矩,本宮卻也不是那不通情理的,前些日子本宮還讓駙馬收了那劉小姐,只是駙馬並未上心罷了。這叫‘慕雲’的女子,若是家世清白,駙馬又真心喜歡的話,收進屋里也不是不可。在大宅院里生存,這點子容人之量總還是有的。」
這話,既是說給綠翹听,也是說給自己听的。這世上的女人哪一個能要求男人對一個女人一生一世,她十幾年的生命中沒听過、也沒見過,所以,即便是她有著尊貴的公主身份,卻也一樣不敢有這樣的奢望。若只是表面虛與委蛇,暗地里卻仍舊與別的女人勾三搭四,這樣的虛偽的「專一」她寧可不要,還莫不如干脆就大方一點,至少還能落得個寬容的名頭不是?
綠翹張了張嘴,想要辯駁,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這些話听起來明明沒有錯處,但是卻總覺著有些別扭,看著慕容沁雪微蹙的眉峰,她似乎也明白了一些……
足有小半個時辰,蓮若才回來,只是祥林祥瑞兩個卻也不知這「慕雲」到底是什麼女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听過。
正在慕容沁雪思量著該怎樣再去打听時,外面卻傳來一陣吵鬧之聲,蓮若忙掀了簾子出去看。
「哎呀——你這人怎麼這樣?哪里來的……呀——你別亂闖啊……」
「快攔住她……」
「哎呦……這女人好大的力氣啊……」
蓮若及其他丫鬟僕從的聲音由遠及近,還伴著凌亂的腳步聲,听得慕容沁雪和綠翹很是詫異,綠翹快步走向門口,手才踫到簾子,就被一股大力推得趔趄著倒退了好幾步!
幾乎在同一時間,繡著花團錦簇圖案的錦緞簾子就被人掀了起來,一個女人大步邁了進來,站在門口環視了一圈,看到端坐在椅子上的慕容沁雪,圓滾滾的黝黑雙眼立時一瞪,張口就嚷道︰「你把人藏哪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