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飯,唐少宸會去院中散步,身邊從不帶侍官隨從,只獨自一人沿著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徑走到後山竹林,再徑自折回來,約是要大半時辰。
她常是站在二樓拐角的百葉窗前,隔著層層的縫隙,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暗暗出神,夕陽水紅的色調,如同一塊即將褪盡的緋色胭脂,他漸行漸遠,影子被日頭最後的光華拉的很長很長。那個雪夜,他留給她的,就是這樣一個背影,筆直堅毅,孤寞而遙遠,讓她每次夢見,都是心頭一陣無端的悲傷。
原本以為,時光和仇恨已顛覆他的一切,卻原來,他的身影還是一如既往的孤獨。
一整天的薄雨霏霏,天空中像是鋪了一層灰布,遮雲蔽日,終是在傍晚加劇了雨勢,伴著陣陣驚雷,豪雨狂落。
今日散步是不可了,他只在院中長亭站了些時候,便在急雨中快步走回別墅,副官撐傘趕過去迎他,卻還是有些不及,他身上的軍裝被澆濕大半,額前梳整的發已是濕亮微亂。
他接過僕從遞來的干毛巾擦了擦臉上的雨水,伸手扯開上衣領扣,吩咐道,「去放些熱水。」
沖過澡,多少是渾身舒爽一些,他面色微紅,走進臥房換衣服,卻見她正拾掇他方才換下的濕衣,四目相對,又都別過眼去,須臾,她先開口道,「這衣服我拿去洗了。」
他不做聲,算是默許,便越過她徑直走到衣櫃前,換了件墨藍色的長衫。轉過身,卻見她還是站在原地,直愣愣的定楮望著他,唇角一抹笑意若有似無,他皺著眉頭開口,「做什麼」。
她一怔,忙是搖了搖頭,慌措垂首,磕磕巴巴道,「沒、沒什麼」。只是,隔了太久,才看見他月兌下軍裝,換上長衫的模樣,少了幾分戾氣,多了些許溫潤,是記憶里的豐神俊逸。
他瞥了她一眼,坐到沙發上,拿起茶幾上的報紙,翻閱起來。她抱著他的衣服,正是要拿去浣洗,卻翻著他褲兜里一塊方體的物件,便是拿了出來,原是一枚他隨身的墨玉印鑒。
「元朱文」的篆刻風格,工致雋美,卻是碎了一角,她在手中細細端詳片刻,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手上印鑒卻被霍地摘去,她抬眸,撞見他不耐的眼神,怯怯地低眉斂睫,半晌,卻未曾听到他的斥責。她輕輕舒了口氣,拿著衣服走出兩步,又慢慢折回,猶豫著輕聲問道︰「那枚印鑒是萊鶴居士陳復安篆的罷。」
片刻,卻見他將手中的報紙稍稍放低,冷聲道,「是又如何」。
「只是……好奇而已」,她抿唇不再多言。這印治的醇厚大氣,亦不失靜雅秀逸,果然是名師陳復安的手筆。陳復安師從一代宗師趙叔昀,承繼秦漢,尤擅「元朱文」,如張子飛、田墨林等諸多書畫名家所用印章皆是出自陳之手,便是更添稀貴,也難怪這枚印鑒雖是失了一角,他還用著。
季向晚抱著濕衣出了房門,門扉輕掩,報紙自手中低落,他攥著印鑒,眸色幽深。
陳復安雖是聲名在外,但其治印卻極為「吝嗇」,親手篆刻的印鑒,迄今也不過數十方,幸而得見的人並不多,她卻能一眼辨識,想必多少是有些造詣。
滲涼的墨玉印鑒,自他摘走的那一刻,便感覺到撫觸的溫度,她細細摩挲的情態,帶著天然的秀致靜柔,他無端覺得她那樣細小的動作,像是波瀾不驚的湖面上立著的一只丹頂鶴撲扇著潔白的羽毛,一顰一笑都透著優雅。
他不得不承認,她跟一般官宦人家的富家千金相比,確是不同。聰慧真婧,學養不俗,甚或連家居廚藝都是樣樣得手。雖是年幼,卻也學著把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僕從們顧著他的顏面,不敢與她太過親近,卻都不無欣賞和喜歡,便是一向冷心冷面的管家吳嫂,對著她都多了些許笑容,旁敲側擊著在他面前替她說了不少好話。
她以自己的方式在「討好」他,她為他偷偷做的糕點飯菜,給他縫補的衣衫長褲,甚至悄無聲息在他桌案上置的花草,她以為他什麼都不知曉,卻是被他看在眼中而不自知。
而他,明明該是毫無顧忌的拆穿、譏諷、唾棄,卻是選擇了默不作聲,他看著她為討他歡心而使的那些「小伎倆」,因為是太過本能和下意識的表現,讓他莫名地不知所措。
這個他的仇家之女,曾在他最落魄的時候,給過他唯一的一絲溫暖。即便是在被他折磨的身心俱疲之時,竟還掛念著如何幫他破敵……
副官趙子輝和司機老王似是琢磨懂了他的心思,每次在官邸忙完事,總是不作聲就將他載回督軍府。
在他面前,她雖然依舊低眉順眼,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言,生恐說錯一句話又惹得他不耐,卻不是像前些日子的那種懼怕,時常不經意的抬眸望向他,又像被什麼燙著似的迅速落下,頰邊已是暈染緋紅。他每每看著那雙宛若山間清池般淨澈的雙眸,狠言冷語愈發地說不出口……
吱呀一聲,方才被闔上的房門又被輕輕推開,他面色一沉,將印鑒收進掌心,抬起報紙。
腳步聲輕襲,只見她端著糕點和茶水,緩緩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極輕極輕地開口,「茶不要喝得太涼。」言罷,便又是輕手輕腳的離開。
……
每錯過一次傷害她的機會,他都在矛盾中深陷,一如此刻,他緊縮眉峰,輕啜一口暖燙的茶水,是他最愛喝的金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