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雖然在嘉靖六年曾經復起入閣,但很快卷入了朝爭,並且最後以失敗而告終,他和舉薦他的楊一清都是黯然而退,並先後亡故。
後世講究個人走茶涼,依照劉同壽的理解,謝遷既死,謝家的勢力應該遠不如前了才對。可是,提起謝遷和謝家,無論楊老爹,還是韓應龍,都是極其的凝重。楊老爹大著膽子糾正了他的稱謂,韓應龍在講述過程中,用的也多是尊稱敬辭,不敢稍有逾越。
不過認真听了一會兒,劉同壽也明白了,謝遷雖死,但他留給謝家的東西卻很不少。
謝遷有嫡子六人,如今都已出仕。長子謝正,是個從五品的員外郎,在禮部儀制清吏司任職;三子謝豆,是正六品的大理寺左寺副;五子謝至,在山東武定州任判官,品級是從七品;六子謝絳溪,在山東膠州任同知,品級是從六品。
由于謝遷的兄長謝選早亡,其弟謝迪也沒有兒子,所以他又分別將二子謝丕和四子謝亙過繼給兄弟,謝亙是個不讀書的,但依然在軍都督府中擔當了個正四品的左軍經歷,是個名符其實的官宦世家,一門盡皆顯貴。
謝丕是其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他應考之時,正是弘治十八年。是年,他老爹謝遷正處于仕途的巔峰,入閣十年,與首輔劉健相交莫逆,可謂意氣風發之極,因此,老頭的風光也給兒輩帶來了便利,謝丕在會試中高中探花,和蘇州顧鼎臣、上虞董同列三甲。
「當年焦孟陽高居首輔,其子焦黃中得以高中狀元,引得朝野上下攻訐不休,但其實……」韓應龍最終還是沒把話說盡,可意思卻是表露得很清楚了。
謝丕中了探花之後,剩下的幾個兄弟在科舉上就沒有任何斬獲了,原因也簡單,無非是老爹謝遷在正德元年下了台,一直被打壓了十多年。
直到新皇登基,這才有了改善,但終究不復當日之盛,老謝也只能是趁著在位的工夫,匆匆的將兒孫們稍作安置,具體衙門職位之類的,卻是不怎麼講究了。
不過,謝老頭看來有些寒酸的職位,看在尋常人眼中,自是另有一番思量,最低的也是一個從七品的判官,比一縣知縣也不差多少,威風恐怕還在後者之上,說是滿門皆貴也是不錯的。
何況這里面還有一個出類拔萃的謝丕,他如今已經官至吏部左侍郎,還兼著翰林院掌院學士,若不是謝遷復出後,再次站錯了隊,說不定已是入閣有望了。
「厲害,厲害……」劉同壽听得咂舌不下,繼而也是深表憂慮。原以為征地的背後不過是當地的大戶或者惡霸,誰想到惹上的,居然是這麼棘手的一大家子!整整六個官二代呀!而且還要考慮到謝老頭的余蔭。
所謂朝爭,一般都一群人對另一群人的,在東林黨出現以前,也很少會出現一派人對另一派人趕盡殺絕,取得上風之後,勝者多半都是見好就收了。風水輪流轉,政治態勢向來不會一成不變,就算一時得勢,也是要考慮留個後路的。
謝老頭歷經三朝,在內閣混跡了十多年,盤根錯節的關系不知道有多少,真要是全力發動起來,憑自己裝設弄鬼搞出來那點威望,恐怕是不堪一擊啊。
要不要去跟謝家談談條件?反正威望也有了,如果補償金不太低,自己要不要繼續當這個釘子戶,也是值得商榷的。劉同壽不是怕事的人,關鍵是敵我力量對比太懸殊了,不辨形勢的硬抗可不是聰明人的做法。
「仙師也不須憂慮,謝家畢竟還是要顧及名聲的,倒也不至于咄咄相逼,其實當日謝閣老路過上虞時,也只是感嘆過一聲罷了,老夫若非在衙門日久,听得多了,看得也多了,恐怕也是一無所知的。」
「哦?」劉同壽微一挑眉。
「正德年間,朝中奸佞橫行,謝閣老致仕在家時,曾主持重修族譜,並且建議再建宗祠,也就是寶樹堂……」韓應龍同為余姚人,對這其中的緣故倒也熟悉,「晉太元年間,孝武帝曾駕臨烏衣巷謝安府第,見堂前瑞柏枝葉茂盛,稱贊說︰「寶樹也!」寶樹堂因此而得名。」
「以謝家之力,建宗祠當然不在話下,但選址一時上卻讓謝閣老犯了躊躇,泗門謝家多在余姚落戶,按說應該就近選址。不過,東山故地也是不遠,又是先祖所傳,族中多有建議,將寶樹堂建于東山之上,以緬懷祖先……」
這個典故劉同壽也是知道的,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詩句,憑吊的就是王謝兩家權傾東晉王朝的風光。而謝家的巔峰時期,正是謝安、謝玄的時代。晉書中記載︰謝安少年既有名聲,屢次征闢皆不就,隱居會稽東山,年逾四十復出,為桓溫司馬,官至中書令、司徒。
東山再起的成語,也正是由此而來,後世的官員也從中領悟出了一個做官,做大官的套路,那就是養望。在野養名望,不做事,就誰都挑不出毛病,再有人幫忙推波助瀾,復出之時自是一鳴驚人。
典故中的東山到底在哪里,在後世也是眾說紛紜,沒有定論,但在這個時代,自居會稽謝家之後的余姚謝家,卻是認定了上虞東山。
「東山周邊土地肥沃,開國以來,江南承平已久,自然不會有閑置著的土地,而當時謝家正被朝中奸佞打壓,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所以寶樹堂最終還是建在了余姚,當日李首輔還曾為祠堂提過字,不過,謝閣老對此卻是念念不忘,常常深以為憾。」
楊老爹和韓應龍不知何時形成了默契,談到典故之類的話題,都是韓應龍出聲;說起小道消息,便換成了了楊老爹。綜合兩人的解釋,劉同壽對整件事也有了清晰的認知,只是還有些細節搞得不是很清楚。
「謝大學士不是嘉靖六年復起的嗎?怎麼當時不提,現在卻又……」
「小仙師有所不知,當年謝大學士復起,乃是費閣老的舉薦,楊閣老等人附了議,但卻和阻了當今張首輔的路,致使他遲了半年入閣,而自當今登基以來,張首輔就是駕前第一受信重的,您想想,謝閣老在當時,又豈能不自危?」
劉同壽點點頭,政治上最大的仇,莫過于擋了別人的升遷之路,跟一個御前紅人結了仇,謝遷不如履薄冰才怪呢,又豈敢在那個時候生事端?主動送小辮子上門,可不是老辣的政客應有的行為。
倒是楊老爹的見識很是讓他有些驚嘆,在沒有電視、互聯網的時代,一個縣城的衙役,居然能對朝堂中有關內閣的典故如數家珍,還真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無怪說六扇門中好修行呢,單說這信息量,就很是非同一般了。
看來後世那些小說中說的並不夸張,嘉靖年間的朝爭,是相當頻繁和激烈的。而且,從楊老頭對自己的態度上來看,嘉靖皇帝對道士的寵幸,恐怕也比史書記載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否則的話,老頭又不是他那個笨兒子,干嘛這麼上趕子的巴結自己啊?剛才他說的這些話,一旦走漏了風聲,麻煩只怕不會小了,只能說老頭準備在自己身上下注了。
「嘉靖十一年八月,張首輔致仕,謝二公子則升任翰林院掌院,念及謝閣老臨終前仍對東山宗祠念念不忘,于是在家宴中很是唏噓了一場,所以,便有了這恢復寺田之議,當時極力推動是柴家。」
這不是一般的復雜啊,不過脈絡倒也清晰,劉同壽總結了一下。
張閣老跟楊閣老不對付,于是楊閣老拉出了謝遷幫忙,但倆人最後還是沒搞過人家,因此老謝一直也沒能在家鄉大展拳腳,並深以為憾。
等到張某人失勢,謝二公子又是窺見了機會,于是舊事重提,打算接著禍害鄉親父老。興亡都是百姓苦,古人的話果然是不錯的,至于那個柴家,八成就是狗腿子的角色了。
果不其然,只听楊老爹繼續說道︰「柴家的千金嫁入了謝家,是謝二公子的第七房小妾,兩家也算是姻親關系,很多謝家不方便出面的事,柴家都是急先鋒,這次的事兒也不例外。」
劉同壽算了算日子,又問︰「嘉靖十一年?那就是兩年前了,可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縣衙明明是月前才有了征地之議啊?」
「本來柴家是在那年秋後就開始上下打點了,到了正月前後,已經一切就緒了,可誰想到又出了意外,張閣老復起了,所以,事情就那麼擱置下了。至于這次到底是怎麼回事,老朽就搞不清楚了,張閣老好好的當著首輔,謝家的幾位公子也沒升遷的跡象……」
楊老爹的消息主要來源于邸報和衙門中的傳聞,可如今他已經離了衙門,頂多能看看邸報,對于深層次的東西,他就一無所知了,只能靠猜測,「若不是兩邊和解,那就是柴家的私下行動了,可是,看縣尊和府衙的反應,似乎有不像是這樣,這個……」
不管是啥原因,反正很混亂就是了,不愧是以此聞名的嘉靖朝。不過亂點也好,要是朝中眾正盈朝,一團和氣,那自己還有啥機會啊?謝家沒了顧忌,只怕自己連眼前的難關都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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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征地的理由很奇葩,不過現實比小說更神奇,歷史上是確有其事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搜索關鍵字‘謝丕’查知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