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子嗣多,內部競爭也大,謝敏行雖然得謝遷的寵愛,佔了先機,但那畢竟已經是過去式了,還遠沒到高枕無憂的時候。想順順當當的登上家主的位置,享受老謝的庇蔭,不加把勁可不行。
東山的事情就是最好的機會。
謝遷生前,一直致力于擴大家業,包括重建寶樹堂,恢復寺田,都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誰能完成這件大事,其在家中的地位肯定會大幅提高,放在本來就已經有了相當地位的謝敏行身上,是足以奠定他地位,使之不可動搖的大功勞了。
所以,東山的事情,他勢在必得。
別說水災未必會發生,就算真的發生了,他也要在那之前,把小道士給拿下。夜長夢多,若是不能盡快解決問題,等到他的爺爺們抽身回來,就算恢復了寺田,那功勞也不是他的了。
「大師,您這是……」昂首闊步的走入客廳,謝敏行滿心期待著一個好消息,可入目的景象,卻讓他大吃一驚。
九戒今年六十多歲,算是個老人了,但他的身體卻很健壯,平時的精神也很旺盛。但今天一見面,老和尚卻是兩眼無神,面容枯敗,最醒目的就是他那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了,這哪像是來報喜的,分明就是逃難過來的啊。
老和尚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跟了七八個小和尚,外表特征跟老和尚一模一樣,仿佛一群熊貓似的。謝敏行認得其中幾個,于是他更加驚訝了,這老和尚分明就是把所有的班底都帶來了,把那座廟完全交托在了新人手中。
「謝公子,老衲對不起你啊!」見到謝敏行,老和尚就象是見到了親人似的,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聲之淒涼悲慘,遠在他平時做法事之上。
「……」謝敏行被他徹底搞糊涂了,對不起我?你個老和尚還能怎麼對不起我?莫非……他心念一轉,皺起了眉頭,「難道那些愚民就那麼死心塌地,現在這種情勢,他們居然還相信那個小道士?」
「那倒不是,」九戒抹了把鼻涕,順手在思慧身上擦了擦,把事情講了一遍,「其實……」
「你說什麼?廟里鬧鬼,所以你們這幾天什麼都沒干,直接把廟都給棄了,就這麼跑到余姚來了?」謝敏行的眼楮瞪得溜圓,他還以為這群和尚是散布謠言累的呢,結果居然是被嚇的……他見過廢物,可沒見過廢物成這樣子的。
「你們不是佛門弟子麼,怎麼會怕鬼怪?再說了,我事先不是提醒過你們嗎?那小道士賊滑得很,很會裝神弄鬼的搞事,德美叔已經吃過一次虧了,你怎麼就……」謝敏行氣得都快說不出話了。
他才不相信國慶寺是真的鬧鬼呢,與他讀書人的身份無關,只是有了柴家的前車之鑒,他對劉同壽的手段,已經有了些概念了。吩咐九戒的時候,他也是反復叮囑了多遍,可沒想到這死和尚還是這麼沒用,竟然被嚇成了這個德性。
「不是老衲不努力,實在是……」九戒想說敵人太狡猾,可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對勁,要是能看到敵人,他也不會被嚇得這麼慘不是?
「謝公子,那不是小道士的詭計,是真的有鬼!幾十個人都看見了,是蛇妖!」幾個小和尚七嘴八舌的補充起來。
「鬼打門?沒有身子的女人頭?蛇影……」謝敏行耐著性子听了幾句,想從中找出破綻來,听完後,破綻沒找到,倒是身上開始泛涼,這鬼故事確實挺嚇人啊。
「是啊,是啊,當時是舉著火的,老衲看得清清楚楚,那鬼不怕人,不怕火,後來全靠佛祖金身,這才……」九戒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
合著這群白痴真的是來避難了啊?連廟都不管了,我……謝敏行這個火大啊,恨不得把這幾顆光頭摘下來當球踢,總算是一絲理智尚存,知道還有用人之初,這才強壓下了怒火。
「行了,大師和眾位小師傅就先在府上休息吧,等我解決了小道士,國慶寺就安全了。」
「謝公子,那鬼怪真的跟……」九戒還想再分辨,卻被謝敏行狠狠的瞪了一眼,他訕訕道︰「老衲來時,見得有些鄉民已經去了東山鎮,不過卻沒鬧事,在鎮上盤桓了一陣子就散了,想要對付紫陽觀,恐怕得另尋他法了。」
「知道了,大師連夜趕路,應該已經很勞累了,還是早些休息去吧。」
隨口打發了幾個和尚,謝敏行招來了另一個管事,「忠叔,你去府城走一趟,將這封文書當面交給崔知府,你跟他說清楚,若是他壓下不報,我就傳書京城給二爺爺,到時候,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他。那人是個沒擔當的,你只管把話往狠里說,不要怕得罪人。」
「知道了,二少爺。」管事領命而去。
……
紹興府,府衙。
站在花廳外,馮維世覺得身上很冷,心里更涼。
他在府城已經呆了五六天了,大部分時間都被晾在了一邊。開始他還不是很在意,因為他手中有殺手 ,劉同壽的謁語已經放在崔知府的書案上了,有了這東西,他就有足夠的信心保護自己,也許還能借機更上一層樓。
依照道家的箴言提前布置,抗災救民,為朝廷分憂,別的不論,這件事肯定是大大符合皇上的心思的。站隊的事情有些棘手,但也不至于無法化解,畢竟他可以將小道士推出去吸引目光,自己則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來撇清。
他來府城的主要目的是分潤功勞,其次則是避開謝家,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馮某人混跡官場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已經深得了其中三昧。
不過,這兩天,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開始幾天被晾著很正常,知府崔平宇名字大氣,性子卻比他馮維世還要謹慎得多,雖然兩人有些拐彎抹角的淵源,但肯定不會因為他幾句話就做下決斷,總是要自行模個底,有了完全的把握,這才會有所動作。
就在他滿心期待的時候,雨卻突然停了!
這可就要命了!那謁語的可信度和這場水災是息息相關的,至少對他,和崔知府來說是這樣。只有確實發生了水災,他們才能順勢將謁語遞上去,並且避開朝爭。他要的不是風險,而是好處,對風險和好處並存的模式,是敬謝不敏的。
所以,雨停的這個事實,對馮維世的打擊是相當大的,他失去的不僅僅是機會,還有仕途!
水災沒發生,但境內的搶收卻進行了大半,縱容妖道,殘民以逞的罪名他是逃不過了,少說也是個罷官去職。謝家說不定還會落井下石,畢竟他之前一直與對方虛與委蛇來著,那樣一來,情況就更糟。
死中求活的辦法也不是沒有,但風險就大得多了,他沒有直奏天子的權力,但左布政司王大人卻有,王大人是苗根正紅的張黨,箴言謁語這些東西應該會合他的胃口。
可那樣做了之後,後果可就不是罷官那麼簡單了,很可能是身敗名裂,舉家偕亡!對于他這種小人物來說,朝爭就是這麼殘酷。
唉,這一次,自己還是托大了,怎麼能因為那些傳言,就對一個黃毛小子深信不疑呢?馮維世啊馮維世,你的歷練還是不夠啊。
「馮知縣,大人請您進去。」他正做自我批評的時候,花廳里終于有了動靜,屬吏冰冷的語氣,讓馮維世有了種不祥的預感。他拖著沉重雙腿跟在了後面,心中揣揣不安。
他的預感應驗了,剛一踏進花廳,迎頭就是一聲斷喝︰「馮維世,你可知罪?」
「下……下官,」馮維世臉刷的一下就白了,跟國慶寺的那些和尚初見狐妖時差不多,他顫聲應道︰「下官愚魯,得罪之處,還請崔大人明示。」
「哼,你自己看看吧。」崔平宇也不為已甚,直接將一封文書丟到了對方面前。
雖然事情辦砸了,但對方報功的時候還記得他,至少有這份心意。他自己也是個有心人,因此對這份心思還是很欣賞的。不過,他不會因為欣賞就替對方抗雷,何況,這口黑鍋太大,他想抗也抗不住,只能任由對方自生自滅了。
「……兩縣士紳聯名的奏疏!」只一打眼,馮維世就有五雷轟頂的感覺,他腦子里嗡嗡亂想,他算是明白崔平宇為啥是這種態度了,謝家太狠了,這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啊!
「崔明府,下官只是一時失察,您……」
「本官知道,」崔平宇微微頷首,語重心長的說道︰「可這改變不了什麼,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件事,你也只能自行解決了,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說罷,他起身離開了,只留下馮維世愣愣的站在那里,滿面惶然。
即便沒有崔平宇的提示,他也能想到問題所在,謝家就是要逼他就範,讓他解決劉同壽。小道士就是顆燙手的山芋,動他很容易,但誰也不能保證不被皇上追究,天子之怒,哪怕是謝家也抗不住,所以他們就需要一個替死鬼,那就是他馮某人了。
老天沒眼啊!自己咋就這麼倒霉,踫上了這檔子事兒呢?怎麼躲都躲不開,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府衙,師爺迎了上來,听他說了情況,也是臉色大變,「東翁,現在該如何是好?或者,咱們且顧著眼前,順了謝家的意思吧?」
也罷,既然沒有路走,老子就闖出條路來!師爺的驚慌刺激了馮維世,他咬咬牙,將心一橫,厲喝道︰「走,去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