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平地化澤國,閃亮的雨點連成了線,在狂風的吹動下,如鞭子般抽在地面上,激起了一汪汪泥水,嘩然作響,令人心悸。
按說,遭遇這樣惡劣的天氣,一般人是不會出門的,但是,在余姚,到處都晃動著滿身泥水的身影,全縣的男女老少,幾乎全體出動了。他們披著簑衣,踩在過膝深的泥水里,拼命的揮舞著鐮刀。
不需要再有人說什麼,搶收是現在唯一的選擇。
大雨已經下了一天,水患的威脅越來越大,田地只是首當其沖,很快,地勢低的那些房屋就不能住人了,然後就是平地的,再然後……
余姚百姓想不到那麼多了,田地就是他們的命根子,正如項典史恐嚇鎮民時所說,田地里的莊稼,就是來年溫飽的希望,所以他們寧願拼命,也不願意放棄。
華夏人是堅強的,面對不可抗力,他們也會怨天怨地,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努力,只是一種發泄罷了。不過,今年的情況卻有些不同,沒人怨天,在大多數人看來,這更像是一場人禍。
「都是你這死鬼耳根子軟,不相信上虞小仙師的預警,若是提前幾天搶收,至于搞成眼下這樣嗎?這和顆粒無收能有多大區別?」女人們埋怨著自家男人,手里的動作卻絲毫不緩。只是聲音已經嘶啞,分明帶了哭腔,臉上水流條條而下,想必也不全是雨水。
「……」男人悶不做聲,他的心里也憋屈啊,妻子說的沒錯,曾經有多好的機會擺在面前啊,可他偏偏沒有珍惜,現在全完了,家中余糧將盡,全指著秋收的余裕呢,明年的生活該得是多麼困苦啊?難道又要賣祖田,可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孩子們惶恐的看著自家爹娘,從下雨開始,這樣的爭吵就開始了,並持續升級,他們不懂爹娘為什麼要爭吵,但他們卻能體會得到,正在醞釀著的,那仿佛末日將臨的氣氛,正如這恐怖的天氣一般。
「也不怪二柱,縣里的大戶都沒動手,謝家又一直往上虞那位小仙師身上潑髒水,咱們小門小戶的,連百里外的地方都沒去過,能有什麼見識,還不是他們說什麼咱們就信什麼?不能怪二柱……」老人出面打圓場了。
世事洞明皆學問,就算沒讀過書,可老人們還是有些見識的,他們很清楚,自家兒子存了僥幸心理。搶收,終歸會造成相當的損失,他們認為既然這麼多人都說不會有事,拖延到秋收之後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畢竟那些大戶確實都按兵不動啊。
不過,這也不能怪那些後輩,他們自己自己何嘗又不是存了僥幸之心呢?在田間地頭忙活了大半輩子,下雨的征兆又有幾個人看不出來?可最終還不是將那位小仙師的預言拋在了腦後,一心想著回避損失?
結果,就是遭受了更大的損失,這都是命啊。
老人們認了命,但年輕人並不這麼想,雖然他們不懂得從眾心理的理論,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將怨恨發泄到某些目標身上,老人的話正好提醒了他們。
「對,都是那些大戶人家造的孽!」爭吵結束了,所有人有了共同憎惡的目標,自家也是很虔誠的,要不是這些大戶人家從中搗鬼,自家也是會有所動作的,就算不搶收全部,也會收個十畝八畝的,總強過現在的顆粒無收。
「就沒一個好東西,統統該死!」咒罵聲響徹四野,連風雨聲都遮擋不住了,一雙雙緊握鐮刀的手愈發的有力,仿佛眼前的麥穗都化身成了那些大戶一般,惡狠狠的割將上去。
「老神仙大人不記小人過,請您大發慈悲,止了這場雨,給大伙兒留條活路吧。」咒罵之外,更多的是祈禱聲。
小民們不認為自己的咒罵能奈何得了誰,反倒是傳說中有著一線希望在。那位老神仙最是慈悲,而且道行又高,他既然能將雨擋住幾天,給大伙兒留出搶收的余裕來,說不定也能大展神威,使雨雲退散。
當然,這事兒很難,否則以老神仙的慈悲心腸,他又怎麼忍見大雨肆虐,斷了百姓生計呢?可是,在天災人禍面前,大伙兒又能做些什麼呢?無非是相信,以及企盼,希望會有奇跡到來。
以前,他們信奉的是朝廷,是世家、鄉紳,如今,他們有了更好的目標。
鄉紳們不知道自家招致了多少怨恨,知道了他們也不在乎,比起那些虛言,眼前的損失才是實實在在的,讓他們心顫肉疼,嘴眼抽搐。
相對而言,他們的損失更大。
江南水網縱橫,水力資源豐富,但也不是所有的農田都能享受得到其中的好處,旱田也有不少。水田灌溉省力,又可以種水稻,產出比旱田高得多,自然是大戶人家進行土地兼並的首選。
但世間事都是利弊共存的,水田享受了種種好處的同時,水災一起,它也是首當其沖。大水沖過,稻谷變成了浮萍,成片的飄在水面上,看得鄉紳們欲哭無淚,一整年的收成啊,就這麼名符其實的泡了湯,連搶都搶不及,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啊!
偏偏的,這還不是純粹的天災,而是人禍!只要有推諉的對象,人就不會把責任歸咎于自己,鄉紳們迅速回想了事情的經過,進而認定了罪魁禍首,就和余姚的大部分百姓一樣。不過,他們不是有心無力的草民,他們敢于,也有能力采取行動。
于是,謝府再次變得喧鬧起來。
「請二公子出來,搞成了這樣子,他難道不應該給個交待嗎?」
「是啊,東山的事,是你們謝家的私事,結果謝二公子因私廢公,將整個余姚都卷了進來,他這樣做,怎麼對得起余姚父老?今天,謝家必須給個答復出來。」
「就是,你謝家有權有勢有聲望,咱們都信服你,被你指使得團團轉,你說小道士招搖撞騙,咱們就沒搶收,你說要聯名上疏,咱們皆附驥尾,可現在呢?我蕭家的三百畝水田都成了池塘,你謝公子又要怎麼說?」
左右做什麼都來不及了,眾鄉紳索性一起跑到謝家來罵街了。一是為了發泄,二來也想搞點補償。單一兩家的話,肯定惹不起謝家,可謝家如今已經犯了眾怒,別說他家只是出過一個閣老,就算仍然有個閣老在位,大伙兒也是要討個說法的。
在他們看來,這純粹是無妄之災啊!
謝家向上虞擴張,讓大伙兒松了一口氣,可也就是這樣而已,實質上卻沒什麼影響,大家有什麼必要跟他家綁在一輛戰車上嗎?不過是看在同氣連枝的份兒上,再加上敬重他家那位二老爺,想留份人情罷了,誰想到代價竟然如此慘痛?
何況,水災起後,那些泥腿子看向自家的眼神已經有些不對了,就算不考慮現在的損失,也要考慮將來啊。
沒錯,大戶人家並不懼怕普通百姓,但他們依然不敢犯眾怒。名聲若是壞了,就會導致工坊招不到工,田莊找不到佃農,有再多的產業,沒有人也是白搭的,否則他們平時干嘛要造橋鋪路,逢年過節還要給佃農們發點福利啊?
土地兼並壓迫農民是一回事,善待佃農雇工,造福鄉里是另一回事,這里面的關聯須得區分清楚才好。
他們聚在謝家門前亂吵亂嚷,最大的目的就是轉移目標,他們想告訴百姓,他們自己也是受了蒙蔽,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謝家!相對而言,發泄和賠償不過是小事罷了,附帶著說說而已。
「各位,各位,有事好商量,先請進去再說,外面風大雨大的……」謝家出面的是幾個管事,他們的態度倒是不錯,鄉紳們也不敢對他們無理,只是他們勸了這個,勸不了那個,這幫人死活賴在門口不走,管事們也只能徒呼奈何。
不過,謝府的氣氛卻沒有應有的緊張或遑論,不少人的臉上居然都帶著笑容,笑容中充滿了譏嘲的意味。
「二哥怎麼還不出去?他不是最擅長應付這種場面了嗎?還有他那條老忠狗,平時叫得歡,咬得狠,這會兒怎麼偃旗息鼓了?」
「哼,你們還看不出嗎?老二就是窩里橫,一到外面就軟了,要不是他甜言蜜語的哄住了祖爺爺,二爺爺不在的時候,又怎麼輪得到他管事?要我說,祖爺爺也是老糊涂了,二爺爺也是太孝順,否則大哥才是二爺爺的嫡親孫子,怎麼能……」
「咳咳,十六弟,身為晚輩,怎能議論長輩的是非?你僭越了。二弟是長房長孫,讓他主事也是正理。」
「大哥,你什麼都好,就是這脾氣不好,該你的就是你的,不爭怎麼行?你不爭,別人還以為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呢,你沒看他平時對咱們是什麼嘴臉麼?現在卻又裝病,哼,什麼東西!」十六弟猶自忿忿不平。
「二弟是真的病了,他昨晚吐了血,醒轉後,又跑到外面大叫大吼,體虛又著了風寒,確實起不得身了。」謝家老大一臉悲愴,可語氣中卻有著壓抑不住的激動,「也難怪,二弟打小就順風順水慣了,從來沒受過挫折,這次在外面遇上了對手,確實難以接受。」
「可不,沒有祖爺爺,就他那點能耐,又怎麼稱得起謝家偌大的家業?還是大哥說得好,眾人拾柴,火焰才高,謝家還得靠咱們眾兄弟群策群力,好處也不能落在一個人身上。」老十六得意起來。
「大哥,老二眼見著不行了,可眼前的難關要怎麼辦?」
老大微微一笑,從容說道︰「放心,東山出事的時候,我就已經給京城去了信,告訴爺爺發生了什麼,以及老二的應對,還有其中的風險,看時日,回信也差不多到了,爺爺自會有計較。」
「大哥真有先見之明,想維持住局面,還得靠大哥這樣老成持重的人掌舵才行,太冒進了,是要吃虧的。」
「就是如此。」
「說的沒錯。」
贏得了一片贊譽聲,謝老大笑得分外得意,其實他不是有先見之明。只是既然和老二爭位置,而老二又掌握了話事權,那當然是老二做什麼,他就反對什麼才行,這次總是算賭中了。
接下來,就看京城那邊了。只要爺爺出手,擺平一個小道士還不容易?只要搞定小道士,自己就能完成老二未盡的事,順帶著將長房徹底踩在腳下!
說起來,那小道士可是幫了不少忙呢,為了表示感謝,本公子會給你個痛快的,哈哈。透過密集的雨幕,謝大公子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