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府衙,不但那群士子還在等著,連看熱鬧的百姓也在。不得不說,比起舉人,梁蕭更像個說書先生,尤其這會兒,被各種崇拜的眼神包圍著的新科舉人很是沉醉。
自打他十六歲中秀才那年以後,已經許多年沒享受過這等待遇了,所以,盡管他也知道,那崇拜中,大部分是沖著劉同壽去的,但他一樣有榮與焉。他可是小仙師門下的首席弟子,慧眼識仙比韓應龍還要早上那麼一點點。
不過,劉同壽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有些失望,小道士並沒有繼續用那些神鬼之事,鼓動士子們的情緒,而是淡淡的講了些正正經經的愛國忠君理論,讓眾人大為失望。
梁舉人很有一種未盡全功之感,在回客棧的路上,猶自念念不休。
「我說同壽,你給我打眼色的時候,難道不是讓我穩住他們,然後共襄盛舉的意思嗎?雖然我也不知道你要做的大事是什麼,可總歸不是現在這樣吧?你之前督促我的那個辦法雖然有效,後遺癥也不少,杭州那邊……唉!總是要去澄清一下才好,不然我這……」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中舉的激動過後,某人也是故態萌發,想著在蘇杭這樣的地方被列入了黑名單,他心里就是一陣陣的難過。
雖然劉同壽已經幫他澄清了,可傳聞這種東西,負面消息總是比正面消息傳的快,也更容易讓人置信,能不能恢復在風月場上的名譽,要用多長時間,那就不好說了。
劉同壽皺著眉頭,沒搭理他,梁蕭討了個沒趣的同時,也有些詫異,這種反應可不是上虞小仙師的作風。
李時珍倒是看出了點端詳,「同壽,剛才的事不是很順利麼?怎麼出來後,你卻一直皺眉不展的樣子?莫非事情還會有波折?」
沒有功名在身,卻能以言詞魄力折服一府太守,全程見證了整個過程,李時珍也是佩服的無以復加,只覺劉同壽說的行行出狀元果然不虛。
李言聞之所以逼兒子讀書,就是因為有感于醫生的地位太低,常受欺壓和白眼,若是能和劉同壽一樣,棄文從醫又有何難?
一時間,李時珍也是信心大增。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罷了。」劉同壽搖了搖頭。
「賢弟想必是在憂慮黎民之苦吧?」韓應龍感嘆一聲,「賢弟放心,如今國泰民安,雖及不上弘治年間眾正盈朝的氣象,可也不遑多讓,賑濟之事,朝廷自有公論,無須多憂。倒是賢弟身處江湖之遠,而不忘天下疾苦,這份心胸著實讓人欽佩。」
劉同壽啞然,這怎麼又誤會了?
他確實在考慮廟堂的事兒,不過不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是為了他自己的前程。
崔知府被他連唬帶詐,很是說了些朝局方面的事,除了他自己的分析之外,其他事都是合盤托出,很是讓劉同壽漲了番見識。
結合後世的資訊,他算是對眼下的局勢以及嘉靖初年以來的變化都有了譜,這些東西也給他帶來了不小的煩惱。
他原先就知道嘉靖年間的黨爭頻繁,可他沒想到會復雜到這種程度。他想象中的皇黨和士黨之爭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張孚敬和楊一清的那場江南內斗的延續罷了。
實際上,除了這兩派之外,正德朝飽受壓制的江西士人正在重新崛起,河南、直隸這些傳統勢力正在鞏固自身的地位,再加上廣東、福建士人和江南一脈的合縱連橫,朝中各方勢力犬牙交錯,遠非單純的皇黨士黨標準能加以區分。
如果一定要區分的話,只能以有節操與否來區分了。逢迎皇帝,以皇帝喜好為處事原則的,是沒節操一派;專門跟皇帝做對的則反之;其他人都歸為中間派,張孚敬算是逢迎派的翹首,但卻不是首腦,比如同樣靠拍皇帝馬屁上位的夏言,跟他就不是一路人。
還是東林黨的時代好啊,若非同道,皆是仇寇,朝堂上的形勢一目了然,想找一方投靠也容易得多,哪像現在這麼復雜啊?劉同壽很郁悶,面對這樣的朝堂局勢,他的計劃完全就不夠看。
折騰聲望容易,但想在紛亂如許的朝堂上找出一條明路可就難了。
找張孚敬算是對口,可這人眼瞅著就要失勢了,來不來得及推薦自己就是個大問題,推薦了之後會不會有後患同樣很難講。可是,听崔知府的意思,上虞的事很可能已經通過張孚敬的渠道往京城去了,也就是說,這很可能是既成事實了,這豈不是糟糕?
但是,就算沒有這個意外,劉同壽也沒別的辦法,除非是朝中大臣,否則想靠近嘉靖,是不可能繞過張孚敬的。畢竟這人不單是首輔大學士,而且還是天子駕前的大紅人,夏言之流現在還沒成氣候呢,就算劉同壽真的找到了後者的門路,恐怕也只有被扔出去當炮灰的命。
想簡單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劉同壽又嘆了口氣,事到如今,想後悔也來不及了,只能听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嘉靖身上了。自己搞的那些東西,應該還算是很對朱厚璁同學的胃口吧?
劉同壽很有挫敗感,其實他給別人帶去的挫敗感更大。
兩天後,余姚謝府。
「什麼?」謝家二少爺的臥房內,傳來了久違的咆哮聲。
遠近的下人們都嚇得臉色發白,人人自危。近日來,謝家的境遇可以用屋漏偏逢雨來形容,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家中輿論將其盡數歸咎于謝二少,他的心情能好得了才怪呢。
不過這位二少爺也算有大將之風,在這種情勢下,倒也還沉得住氣,連病都一日好過一日了。誰曾想今天他又喊得這麼大聲,不用說,肯定又有壞消息了,同時,也又有下人要倒霉了。唉,下人就是命苦啊,但願不要鬧出人命才好,眾人都是戰戰兢兢的默默祈禱。
「大哥呢?他怎麼說?」謝敏行氣急敗壞的問道。
自打水災之後,他就已經退居幕後,將家中的主事權交卸了出去。他倒不是就這麼死心了,只是這場交鋒中,謝家的損失實在太大了點,他雖是長房嫡孫,也一樣難辭其咎,在京城的謝丕做決斷之前,他也只能暫時偃旗息鼓了。另外,他的病也確實很重。
最重要的原因卻是,他怕了,盡管他自己不會承認,但每當想起上虞那個小道士,他渾身都會泛涼。他不認為自己是輸在智謀上,對方只是有心算無心,然後又總是搞出些不合常理的事來,不過,就是這樣,反而更可怕。
所以,他干脆借著這個機會退下來,免得損失越來越大,以至于難以收場。此外,他還可以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觀察對方,尋求解決之道。
但今天這件事卻由不得他不理會,這事兒對謝家的傷害太大了,比水災造成的影響還要大。後者影響的只是謝家在民間的聲譽,前者則是在官場上,孰重孰輕還用說嗎?
「大少爺說……」老管事有些遲疑,最終還是抵不過自己少爺的逼視,期期艾艾的回答道︰「府城命令已下,連人都已經抓了,再做什麼也來不及了,且由他去,他自有計較。少爺,您也別生氣,听說那小道士在府城……」
「我知道,點石成金,廢柴變舉人麼!東山風水好,宜家宜居宜讀書麼!小道士道法高,神通廣大麼!」謝敏行咬著牙,恨聲道︰「哼!那些愚夫愚婦也就罷了,可那崔平宇的十年寒窗難道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居然會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孩耍得團團轉,真是斯文敗類啊!」
老管事心中暗嘆,少爺這是氣急了,把自己都給罵進去了,被那個小屁孩耍的團團轉的,又何止崔平宇一個?
「大哥還是存心看我笑話呢,以他的精明,又怎麼會想不到,此事對謝家聲望的傷害更大?項興丞那幾個落得這般下場,以後還有誰敢幫咱家奔走效力?損失了他幾個幫襯不要緊,關鍵是寒了人心啊!他自有計較?他還能有什麼計較,哼!」
「要不,少爺您和大少爺商量一下……」
「沒用的,我要說了,他反而會更來勁,」謝敏行頹然搖頭,「忠叔,這事兒就跟朝爭一樣,我做什麼,大哥就得反對什麼,他到底怎麼想不重要,關鍵他要把立場擺出來,事情做出來,上,是給幾位爺爺看,下,則是讓人有個站隊的依據……」
「那就先隨他去吧,咱們謝家可是千年世家,二老爺他們會有分寸的,少爺您還是安心養病為好。」
提到謝丕,謝敏行憂愁更甚,雖然這位二爺爺對自己相當看好,但大哥終究是他的嫡親孫子,他的胳膊肘能往外拐?他皺著眉頭一擺手,突然問道︰「德美叔有沒有送信來?」
權勢迷人眼,這一點上,少爺和大少爺又何嘗有什麼不同了?一個罔顧大局,打壓兄弟,另一個韜光隱晦,卻暗自定計,玩起了反間……
罷了,自己只是個下人,又何苦操心這些主家的事呢?老僕暗嘆一聲,應道︰「有的,柴員外說,大少爺讓他找些綠林道上的生面孔,要的很急,他想問問您的意見。」
「綠林道的生面孔?」謝敏行手指輕叩,忽然陰陰一笑︰「釜底抽薪?大哥還真是好算計,那小賊正在府城,剛好在路上……呵呵,忠叔,你告訴德美叔,一切就依大哥的意思,不過事成之後,讓他在現場留下點東西……」
「要留什麼?」
「他懂的,你只管這麼跟他說就是了。」以那小賊如今的聲望,橫施暗算的人肯定是要惹得一身騷的,若是順利的話,這一次說不定能一石二鳥,將內憂外患一起解決呢!
想到得意處,謝敏行嘿嘿的笑出聲來,笑聲中帶著一股陰森恐怖之意,連從小看他長大的老僕都嚇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