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三年九月,深秋時節。
夜色籠罩下的紫禁城倍顯巍峨。
這里是大明的中心,天下人仰望的所在,顯露出的,本該是莊嚴華貴之氣。
然而,此刻,不論身在其中還是遠遠眺望,都能感受到里面的寒冷肅殺之意,讓人不寒而栗。
其實,這種情況持續了不止一天兩天了,從新皇登基,並且逐漸掌握了權柄,開始推行有嘉靖特色的政策之時,紫禁城內的煞氣就日益高漲了。雖然道法通神的邵真人盡心盡力的做鬼降妖,但情況依然沒有好轉。
到了上個月,這種情況達到了巔峰,剛出生兩個月的皇子朱載基夭了!
按說以這個時代的條件,幼兒夭折是比較尋常的,哪怕是皇家也不例外,區區一個皇子,應該造不成多大影響才對。不過,這位皇子其實很不一般,他是皇長子,而且是皇帝即位以來的第一個皇子,意義非同尋常。
當今天子和先皇即位時的年紀差不多,又是兄位弟及,所以,皇帝也常以先皇為鑒,暗自加以比較。當然,先皇是朝野上下公認的昏君,而今上即位以來,盡數革除了前朝的弊政,孰優孰劣,自是一覽無遺。
不過,自從嘉靖七年,陳皇後小產而死之後,一層陰影就籠罩了皇宮後院,皇帝雖然勤奮耕耘,卻和先帝一樣,一直無所出!眼見著自己年齡日長,一點一點向正德駕崩時的年紀靠近,嘉靖也是心急如焚,認為是某種非自然現象造成的惡果,比如先皇的詛咒之類的。
為此,他極力在宮中掃蕩著前朝遺跡,他廢了嘉靖元年,張太後為他選的皇後陳氏;殺了張太後的弟弟張鶴齡;將宮中內宦清除了一大半。
包括有後台,早早棄暗投明的張永在內,盡在革除之列。運氣好的如被抄家守皇陵的谷大用,運氣不好的直接被趕出皇宮,流落街頭,凍餓而死,比如魏彬。
舊生命的結束,不一定代表著新生命的誕生,所以,嘉靖的努力並沒有受到回報。不過,他也沒有氣餒,因為這些都是附帶的,他真正寄予厚望的,是那位致一真人邵元節!
在邵真人,朝中大臣,以及皇帝本人的共同努力下,終于,在嘉靖十三年的六月,令天下眾望所歸的皇子誕生了!
皇帝很高興,邵真人也很開心,但大臣們心里卻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厚熜同學是個認真的人,他詳細評估了自己和元節,以及大臣在這事上所付出的努力與所取得的成就後,把媳婦受孕的功勞盡數歸于道士,給元節在京師修府,在家鄉修觀,發祿米,賜莊田,封爵賞賜,及于曾孫……
老實說,皇帝這事兒做的有些不地道,要知道,皇子降生,大臣們也是做了不少努力的。去年,在禮部尚書夏言夏大人的帶領下,文武百官全體齋戒,以求感動上蒼,這麼多人,這麼大的誠意,難道還比不上一個道士嗎?
昔年晉元帝生了兒子,還賜過群臣湯餅宴呢。為此殷羨還曾發表感言說︰「賀陛下祠嗣之有人,愧臣等無功而受祿。」倒是皇帝的應答比較有趣,他大笑曰︰「此事豈可使卿等有功!」
嚴格來說,這種事兒要麼就功勞盡歸皇帝和他媳婦,要不就大伙兒人人有功,把功勞盡歸邵道士,肯定是不科學的啊!
大臣們倒不是稀罕那頓面條,只是覺得熱臉貼了皇帝的冷,有些哀怨罷了。
大概是皇帝不公正的論功行賞觸怒了上天,于是,好景不長,新出生的載基只在人間停留了兩個月,然後,大明皇室就再次恢復了令人恐慌的無嗣狀態。
姑且不論有多少人會為此而幸災樂禍,又或有沒有人想入非非,總之,皇帝的心情非常之糟糕。兩月來,宮人們的杖斃率比以往高出了五成有余,連平時還算得寵的那些人,也是人人自危,不敢稍有逾越。
黃錦就屬于後者。
比起宦官威武的正德朝,嘉靖朝的太監們都很低調,別說權閹了,就算稍微出名點的都沒幾個。直到嘉靖末年,老皇帝徹底沒精力折騰了,諸如馮寶、陳洪之流,這才有機會冒頭。在那之前,最得嘉靖寵信,在紫禁城內還算有點權柄的,也只有黃錦了。
黃錦的受寵有很多原因,他和堪稱有明一朝,權柄最大,最令人側目的那位錦衣衛提督陸炳陸大人有著相似的出身。後者是皇帝女乃媽的兒子,嘉靖平時都以女乃哥哥稱之,而黃錦則是嘉靖龍潛時的伴讀。
說是伴讀,但大明的規矩並不推崇藩王讀書,而是鼓勵他們有點其他的業余愛好,最好是在室內就能進行的。嘉靖的拜神醮齋的愛好就是從老爹興王爺哪兒一脈傳承下來的。
所以,黃錦這套業務熟練得很,再加上從小伴著嘉靖長大,對其心思的把握,也遠在旁人之上,因此,成為了嘉靖朝萬千宦官中,最為特殊的那一個。
不過,黃伴讀能月兌穎而出,靠的可不光是出身和智慧,他深諳低調才是生存之本的道理,從不敢侍寵而驕,反而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危機意識。十三年來,王府舊人倒了一個又一個,而他卻一直屹立在紫禁城,並且一步步的向上走著,直指司禮監秉筆的寶座。
「張閣老,萬歲爺今天很累了,有什麼事,您明天早朝再說不行嗎?」看著眼前這位老者一臉堅決,黃錦搓著手,很是為難,「您也知道,萬歲爺最近的心情很不好,您……」
張孚敬微微一笑,溫言道︰「黃公公,所謂主憂臣憂,主辱臣死,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老夫,難道還不知道老夫的為人嗎?化解聖上的煩惱,才是老夫要做的,觸怒龍顏……嘿,老夫何曾做過這種不知輕重的事?」
「張閣老,您真有把握?」黃錦眼楮一亮,十年換了三位皇後,這麼一位主子真心不好伺候,尤其是在這種非常時期,他巴不得有人能安撫嘉靖的情緒,將其從暴走狀態拉回來呢。
可是,想到現狀,他心中的疑慮卻絲毫不減,「張閣老,您應該知道,最近連邵真人都不敢輕易驚擾聖駕,除了做法事的時候,他都不敢跟萬歲爺多說話,您真的要……」
不怪黃錦嗦,實在是事關重大,若是張孚敬失敗了,惹得龍顏大怒,他這個通報的也是要跟著倒霉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哪怕張某人從前的記錄一直很不錯,他也不敢輕忽,何況……
身為天子近臣,他如何不知道嘉靖的心思?張閣老聖眷漸衰,眼見著就風光不再了,萬一對方要孤注一擲,自己可犯不上陪綁。
沒見邵真人對張閣老都避而不見了嗎?在天子身邊想過得安穩,這種程度的謹慎是必須的!
「也罷,黃公公,你且附耳過來……」張孚敬能縱橫朝堂十多年,對宮內事又何嘗不是了若指掌,對黃錦的心思更是洞若觀火,他知道今天要不說出點什麼,對方是定然不會去通報的。
但是,他今天要說的事兒又豈能在早朝上說?
「二龍……」只听了兩句,黃錦的眼楮就瞪圓了,他不敢置信的瞪著張孚敬,「張閣老,此言當真?」
「君前豈有戲言?老夫是那麼不分輕重之人嗎?何況,浙江布政司、按察使,以及上虞知縣的奏疏盡皆在此,又豈是老夫的空口白話?」張孚敬兩手一攤,順便把證據也都亮出來了。
他語重心長的說道︰「黃公公,想化解皇上的心結,非此不可啊!」
「……咱家明白了,張閣老且稍待,容我去通稟!」黃錦咬咬牙,下定了決心。
做決定的時候很猶豫,但黃錦做事的效率卻很高,沒多一會兒,他就返回來了,帶來的是皇帝召見的口諭。
乾清宮內,香煙繚繞,帷幕低垂,沒有皇宮內院的莊肅,倒有幾分名山大觀的氣氛。
「老臣參見陛下!」從張孚敬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帷幕後模糊的人影,但他並不覺為異,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白水繞東山,逢災更有難。水火分南北,二龍不相見……還有這些奏疏上說的,孚敬,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語聲低沉,人也未露面,可張孚敬心下卻是大定,別人听不出,可是,以他對嘉靖的了結,又如何听不出對方心中的急切與期盼?
「敢教陛下得知,東山即是奏疏中所述,有異人出的地方,這箴言中的南北,說的是京城和江南,至于水火之災……」
「江南水患,宮中失火,」帷幕後的那個身影緩緩點頭,接著說道︰「這二龍,說的莫非就是朕和載基?」
「……」張孚敬躬身一禮,卻不說話,在嘉靖面前,不是表現得越聰明越好,只有懂得藏拙,才能保持聖眷。當然,這只是個細節,起不到決定性的作用,但若是不懂這個,悲催的下場卻是注定的。
「有道理,很有道理,果然不是朕觸怒了上天,而是大明應有此劫!」珠簾後的聲音激動起來,听在黃錦耳中,幾如仙曲綸音一般動听。
萬歲爺找到原因了!然後他就不會繼續糾結了,這一劫總算是過去了,果然不愧是張閣老,確實能人所不能,激動過後,他又是暗嘆一聲,唉,真是可惜了……
「陛下如此虔誠,上天又豈有降罪于陛下之理?江南水患也好,京中大火也罷,若非有陛下在,又豈止現今的規模?陛下不光是大明的天子,還是萬家生佛啊。」張孚敬的成功果非僥幸,一番話說得嘉靖心結盡去。
龍顏大悅,簾子一掀,一個身著黃袍,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的中年人走了出來,「孚敬果是朕的貼心人,要不是你探得此事,朕還要惶恐多日呢。對了,這位東山異人道行頗高,朕欲親見請益一番,孚敬,此人如今何在?」
「鄉野傳聞,此人名為王一仙,身前只是個普通道士,在生死彌留之際,卻突然……如今仙蹤已渺,卻是無處可尋了,倒是他留下了一名弟子,年紀雖幼,卻也有一番際遇……」張孚敬慢吞吞的回答。
「弟子也行,名師出高徒麼,劉同壽,同壽……」嘉靖反復將這個名字念叨了幾遍,越念越覺得滿意,最後拊掌而笑道︰「好,很好,這名字不錯,很吉祥,朕很喜歡。」
「陛下有旨,老臣自當用心尋訪。」張孚敬躬身一禮,臉上露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