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寒衣節。
這個節日的由來很多,最廣為流傳的版本是孟姜女哭長城的典故,當年這個可憐女人就是在十月初一這一天出發,去邊塞給丈夫送醫御寒的。
因為送寒衣的對象是亡者,所以十月朝這個節日也和清明、中元一起,並稱為傳統的三大鬼節。
同時,十月朝也是入冬的第一天,南京民諺有雲︰十月朝、穿棉襖,吃豆羹、御寒冷。按照宋制,十月朔拜暮,有司進暖炭,民間作暖爐會,大抵跟後世北方,冬天燒暖氣是差不多的意思。
但在嘉靖十三年的初冬,江南人迎來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寒衣節。就在這一天,消災慰靈的水陸大會開場了。
這是一場萬眾期待的盛事,從放出風聲的那一刻起,就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其原因很多,首先,這是布政司衙門首倡,並得到朝廷許可的,有著官方的背景。在官本位時代,有官方背景的東西本就很容易受到追捧,這是先天性的優勢,算是天時。
其次,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個時代的杭州的地位雖然不如宋朝那麼舉足輕重,但卻也不容小覷。就算在繁華甲天下的江南,這里也是首屈一指的繁華都市。
若非是杭州這樣的地方,消息能否傳得飛快不說,單說在短期內涌入的大量外來人的安置問題,就難以解決了,這個就是地利。
人和更不消說,與會者眾多。這里說的不是來看熱鬧的普通百姓,而是打算在會上做法事,或者說做表演的各路宗門。
其中地位最高的,毫無疑問是天台山的紫陽派了;路途最遙遠的,則是遠在山東登州的嶗山派,這一派以捉鬼的手段而聞名,江南的百姓也多有耳聞;其余諸如四大名寺,以及後起之秀武當派等等佛道宗門不勝枚舉。
據官方統計,單是提前到場的,就已經有五十余個大小宗門了,其他將至未至的,總還有一二十家,除了如今最為顯赫的龍虎山沒有到場之外,其他能趕得及的,基本上都來了。
龍虎山不來倒也正常,雖然從江西趕過來並不很遠,但人家是朝廷敕封的道教之首,自然不屑于跟一群草頭班子搭伙同台。
不過,龍虎山並非最引人注目的一個,最具傳奇性,也最讓人好奇的,卻是來自上虞的紫陽觀的小道士。
初听到紫陽觀名頭的人,都會以為它跟紫陽派有什麼聯系,其實兩者一文錢關系都沒有。很多默默無聞的小道觀,都喜歡起個很有來頭的名字,劉同壽的紫陽觀就是這樣。
不過,真正引起人們關注的,不是那個破道觀,而是小道士的那些事跡。他的事跡涉及甚廣,從方方面面引起了人們的興趣。
讀書人關心的是年旦評;普通百姓對他防災救災的豐功偉績很是景仰,在水患頻繁的江南,哪個地方能有這麼位高人,實可稱邀天之幸;江湖人則對他翻雲覆雨的本事很傾佩,帶了兩個跟班,就能把堂堂世家耍得團團轉,揮揮手就搞來了萬兩白銀,這份本事可是了不起。
這也是第一次,劉同壽的風頭蓋過了死掉的王老道,後者畢竟是個老家伙,而且還死了,哪有活生生的小道士形象啊。
只不過,讓人遺憾的是,杭州的大小客棧乃至驛館,滿滿的住的都是和尚道士,就是不見那位傳說中的小道士。按說上虞離杭州也不算遠,不知那位上虞小仙師為何姍姍來遲,實在讓人等得心焦。
人們的胃口被吊起老高,而劉同壽卻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結果就導致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有那麼一群閑人,專門在城門外等著,見到小道士就上去圍觀盤問。
引起了不少次虛驚的同時,也嚇壞了不少小道士。十三四歲的年紀,在正經道派之中,也就是個迎客奉茶的道童而已,哪經歷過這個啊?
隨著時間的推移,聚在城外的人也是越來越多,並且在九月三十這一天達到了高峰,把剛剛抵達杭州劉同壽都給嚇了一跳。
看著杭州城外黑壓壓,人頭涌動的景象,小道士驚疑不定,「莫非我記錯日子了?今天不是九月三十,而是十月初一,否則哪來的這麼多人啊?」
李時珍喃喃說道︰「日子應該是沒錯……同壽賢弟,你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話果然不錯,要不是來了杭州,真難以想象,天下竟有這等大城。」
「有這麼多人,城里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師兄,咱們中午吃什麼?」近墨者黑,楚楚正逐漸向劉同壽靠攏,至少這個沒心沒肺的勁兒是很接近了。
「楚楚,你算是問對人了,這杭州啊,你梁叔我來三年就來一次,到現在沒有十次也有八回了,對這里熟著呢!想吃什麼只管告訴我,我保管給你帶到最好的地方,讓你吃了還想吃!」梁蕭拍著胸脯說道。
「……咱們是不是得先去衙門報備一下啊?」一行人中總算是還有個正經人,韓應龍最後一個說話,點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想辦法過眼前這關。」郝老刀本不打算參與這場對話,不過眼見著劉同壽已經被人注意到,人群有涌過來的傾向,這個武力值頗高的刀客也是皺起了眉頭。
圍觀的人多人少他並不在意,眼下撐死了也就是幾百號人,比起他曾經見過的那些大場面,相去甚遠,讓他覺得棘手的是保護問題。上次保護不周,他已覺得丟了大面子,這次要是在被刺客混在人群里模過來,那就徹底沒臉見人了。
「沒關系,大家听我指揮就行,對付這種場面,我拿手著呢。」劉同壽打了個響指,滿不在乎的說道。他前世可是個大明星,被粉絲圍觀是常有的事兒,保鏢要怎麼做安保工作,他多少也看過一些,指揮起來當然沒有壓力。
「來的可是上虞小仙師?」
「來了,真的來了!看吶,他的年紀比傳聞中還要小啊!」
「是個很俊俏的小哥呢,看那眉眼,多有靈氣啊,不愧是神仙弟子。」
「小仙師,敢問明天的大會,您準備做何種法術啊?能不能事先說說,讓大伙兒開開眼界?」
除了郝老刀之外,四個刀客張開雙臂,將涌過來的人群擋在外面,劉同壽抬抬手,笑道︰「各位不要擠,貧道就是上虞劉同壽,要做什麼法,現在是不能說的,等到明天,大家再自己看吧。不過,在這里,貧道可以鄭重承諾,明天的表演一定會非常精彩的,現在請大家讓讓,貧道要去衙門,拜候布政司大人了。」
「小仙師,在下還有個問題……」
「嗯,提問請舉手,不要往前擠,一個個來,大家都有機會。」
在劉同壽的引導之下,最初的紛亂很快消失,場面變得有序起來。圍觀眾身在局中,倒是沒有察覺。不過,這景象看在其他冷眼旁觀之人眼中,就顯得頗不尋常了。
「難怪能搞出那麼大的動靜,這小道士果真有兩把刷子。」
「傳言說他受了神仙點化,現在看來倒是不假,處變不驚,舉止從容,單是這份氣度,就已經不是尋常少年人能有的了。」
「神仙點化倒是未必,懵懂多年,一朝頓悟怕是真的,有那樣的際遇,造就出這般模樣倒也不為怪。」
「只是不知他到底準備了什麼手段,此次大會非同小可,卻不能讓他搶盡了風頭去。」
「殷道友多慮了,不過是個少年人,就算開悟後,天資秉異,又怎麼比得上我等日積月累的功力?天下道派法門眾多,各有所長,更兼還有那些和尚在,佛門不擅長機巧變化,卻最懂得蠱惑人心,兩相結合之下,又哪有這劉同壽出彩的余地?況且……」
「況且?孫道友,有話不妨明說,貧道斷不至外傳,你就算信不過我,還能信不過武當山的名頭嗎?」
「殷道友言重了,非是敝人意欲獨佔,只是這消息還未經證實,現在說說倒也無妨。這場大會的背後,其實另有玄虛……」
「哦?願聞其詳。」
「外面都說,此事是布政司衙門發起的,實則不然,衙門內有傳言說,最初是謝家遞了條子進來……謝家本心沒想著邀這麼多人來,他們只是想借著紫陽派之手,打壓他家對頭的風頭,其他人都是掩人耳目的。」
「這話似乎說不通啊,打壓那小道士的風頭還可以理解,但這又不是科考,道法好不好看,自有評論,又豈是衙門能決定的?難不成皇上真的有意借此……」
「所以說,開始是這樣,但後來不知怎地,卻是已然失控了。連嶗山都派人來了,紫陽派再怎麼托大,也不敢斷言必勝啊。還有那些和尚,這些年,他們被龍虎山打壓得厲害,一直想著翻身,眼下的大好機會,他們又怎麼可能輕輕放過?不過,雖然已經失控,但打壓紫陽觀的初衷卻沒變,等到明天……」
聲音越來越低,直至微不可聞。
劉同壽似有所覺,舉目看時,卻見遠處有僧有道,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這群人服飾各異,但臉上表情卻都差不多,都是冷眼相看,滿滿的敵意。在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掉進雞窩里的仙鶴,高處不勝寒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