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到了夜間。
下雪天暗得早,柳飄飄斜倚在溫暖的錦幔繡床上,神色有哀淒。
那時在永壽宮里,她不敢說出自己是來「避禍」的,太後的心思又大部分在皇上身上,無暇細察。柳飄飄一個人坐著,听他們祖孫倆親親熱熱說話,既委屈又不敢插嘴,熬到傳信的小太監偷偷暗示說麗妃已離開,她才敢起身向太後辭行。
煙兒進門的時候,見雁兒正掀開銅爐蓋,便走去從架上取出香盒,揀了一塊香餅遞給她,雁兒用銅火箸夾了,小心地擱在香爐內的薄銀片上,一會工夫,便有淡淡的香氣,如絲如縷的在臥室內彌漫開來。
打發雁兒離開,煙兒一個人留下來整理東西,直到忽然听見飲泣聲。
柳飄飄一把扯開帳幔,不顧淌下來的淚水,看著煙兒,神情復雜。
她已然後悔了。
後悔那時沖動地想要跪下磕頭。
縱然煙兒救了她月復中的胎兒一命,縱然她為她們母子白挨了周麗妃的一記耳光,但她終究是皇妃,她是宮婢,她對她忠心本是理所當然的。
何況那時屋內若只有她們兩人也就罷了,偏偏她一時昏了頭,居然當著遼王的面……
這件事日後若傳揚了出去,那她還有什麼顏面?
煙兒見柳飄飄淚濕了眼,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拿條帕子遞過去。柳飄飄接過,也不擦拭,只是直直地看著她,說︰「明天你找機會出宮一趟。」
煙兒微微一怔,繼而隱隱猜出端倪,溫軟地問︰「娘娘可是想讓奴婢去一趟城西?」
柳飄飄出身貧微,本是城西豆腐巷里一家豆腐坊主的女兒,她被選入宮後,父母兄嫂依舊住在那里,只是買下了周圍的地,改建成高門闊府。而煙兒在長兩年,對這些情況已經很清楚,當下一听柳飄飄提起出宮,便依稀猜到了。
柳飄飄頷首,落淚更凶。「我要你代我去見他們,不用明說我在宮里的情況,只要他們小心做事做人,別出樓子,落下口舌、把柄。再者,自古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我在這里真有什麼禍事,我只求他們別牽累進來。」
煙兒並不知道先前柳飄飄因跪謝之事糾葛了心情,看見她此刻梨花帶雨的委屈模樣,心中不忍,禁不住也有些酸楚。想要勸她,又覺得多說無益,遲疑了片刻,只是沉默地點點頭。
收拾妥當後,煙兒服侍柳飄飄睡下,然後輕輕拉上門,退了出去。
此刻廊檐下無風,月光滿滿鋪在院子里,明晃晃的彷佛積了層水。
煙兒離開一室溫暖,乍然觸到外頭冰凍的氣息,鼻尖冷得隱隱發疼,腦中亦如亂麻一樣,亂紛紛地纏成一團。倏而想起白日里發生的事,倏而想起自己三年來的生活,倏而又想起……遼王。她的心中隨即一揪。
白日里她在他面前分明是逾越了,出言不合規矩,但殿下不僅沒有責難,反而還相信了她的話……
既如此,她算是欠下了遼王殿下一份人情嗎?夜里本沒有再下雪,也沒有刮風,一夜清靜,但煙兒的心中進駐了一個身影,整整一夜輾轉反側,沒有睡好。
到翌日,天才剛蒙蒙亮,她便強撐著精神起床。
匆匆洗漱完,有人輕叩門,開門讓進來人,從那人手里接過一套淺褐色的衣物。
打發走來人後,她重新閉緊門,打開梳鏡台,臉上並沒像往常一樣施水粉胭脂,只簡略地描了描眉,然後緊緊地束起長辮,最後換上那身團領窄袖衫,扎烏角帶,戴烏紗帽,穿皂紋靴。
這是宮內無品級的小太監的穿著,她昨晚臨睡前找相熟的小太監約好了,由他一早就悄悄送來假扮的衣物,和一塊出入宮禁專用的牙牌。
煙兒在宮中三年,已養成臨事不亂的習慣,獨自穿戴妥當後,臉色如常地出了門。
約一炷香的時辰後,她順利地出了皇宮。
雖然難得走出高高的宮牆外來透口氣,但因為要趕在酉時宮門關閉前回來,她行色匆匆,一路上也無暇顧及街口巷間的繁華熱鬧。
在城西豆腐巷見到了柳飄飄的雙親,交給他們柳飄飄在宮內積攢的一些珠寶銀兩,又如實說了她昨晚囑托的那一番話。交代完,連家人殷勤端出的茶也來不及喝,便急著告辭離開。
回程走至一半,煙兒忽然想起,在長共事的另一名小宮女鳳娣常說,宮外有賣一種極滑女敕的糕,叫「紫鳳糕」,還打趣說是結合了煙兒和她的名字才取成。
煙兒一時好奇,看天色還早,便放緩腳步,特意留心地在街邊找起來。
路過一家大酒樓,煙兒忙于尋找,正心不在焉,冷不防听見不遠處有人咳了一聲。「你是哪一處的小太監,左顧右盼地在這里做什麼?」
煙兒回過頭,抬眼見對方穿著一身極華貴的沉香色織錦緞袍,頭上戴著頂金絲冠,身形瘦高,皮膚略黑,看向自己的時候嘴角上挑,隱隱透著股邪氣。
煙兒一見之下,掩飾住驚訝,忙垂眼恭敬地請安。「見過二殿下。」
對方她也認得的,是皇上。
皇上听她說話的聲音溫軟,仍只當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一時來了興致,伸手攔下,嘴里問︰「你還沒回朕的話,你是哪個司局的?出宮來做什麼?」
煙兒來不及思索什麼,屏息回答︰「小人是司苑局的,奉命出來采買些貨物。」
她隨口搬出自己以前的差使,答完心頭惴惴,擔心齊王再追問下去,但幸好齊王倒沒有查問和刁難她的意思。
皇上這個人很,男女不忌,他的王府中不僅有大把美女,還養有不少美貌的男寵。他乍見煙兒眉目細致,俊俏可人,老毛病又犯了,不顧自己的身分,當街就想調戲她。
哦,是浣衣局,那里可都是些干粗活的──皇上故作恍然,邊說邊抓過煙兒的手。來來,讓本王瞧瞧你的手,是不是也粗糙得厲害。他邊說著話,邊不住拿眼角瞟過來,手上仍不忘摩挲,近乎猥褻。
煙兒只覺一陣嫌惡,忍不住僵直背脊,但又不敢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