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雲遮住了太陽,自己也被太陽烤的發紅,陽光費力地從雲縫中掙扎出來,帶著柔和的氳彩慷慨地灑在大地上。
田地中的麥苗已經開始抽穗,微風吹過,如海上的波濤起伏,讓人很自然地想起麥浪這個詞,蟈蟈在它們喜愛的麥田中肆意地揮霍著精力,發出求偶的音階,遠處的村子就在麥田的盡頭,村中升起了幾縷煙霧,不知是炊煙還是驅趕蚊蟲點起的火堆。
不時有趕著牛和犁杖的村民沖著兩人打著招呼,艾草焚燒出的苦煙隨著清風飄蕩,靜謐的路上不時有幾只布谷鳥在歡叫,偶爾村中會傳來一陣狗吠和牛的嘶鳴。
「真美啊。」
劉健仔細地嗅著空氣中淡淡的花香和艾草的芬芳,仿佛這一切就是一幅畫卷,置身其中感受到里面的溫馨和恬適,有些醉了。
「你怎麼知道她美?看背影還不錯,不知道長的什麼樣,別像王大嬸她姑娘似的,後面看真水靈,正面看就……嘿嘿……」
趙玉林此時正用手遮著並不刺眼的陽光朝前觀看著,一個女人騎在馬上的背影在前面的道路上慢慢地前行著,不時輕輕甩一下鞭子,清脆的響聲引起一陣犬吠。
趙玉林顯然不知道劉健在感慨正如畫一般的景色,以為是在說前面的那個女人。听到趙玉林這麼說,劉健才發現前面的道路上的確有一個人騎著一匹黑色的馬,在慢慢地朝著村子走著。
「走啊,看看去,這可不是咱們村子的人。」說完,趙玉林用靴子上的鐵後跟踢了一下馬月復,黑馬不滿地嘶鳴了一聲,朝前奔去。
劉健胯下的馬兒看著前面奔跑的同類,不等主人踢它,已經邁開了腳步緊緊跟在後面。
女人似乎听到了後面的聲響,一拉韁繩,讓馬橫在了路上。
「你們好啊。」
女人在馬背上沖著兩人打了聲招呼,兩人急忙停了下來回了聲你好,這才打量起面前的女人。
精致的棉布襯衫包裹著女人的身軀,干淨而又整潔,沒有一絲褶皺,是一條細長的褲子,將女人修長的雙腿彰顯的淋灕盡致,腳上穿著的是一雙男式的馬靴,高高的靴筒一直到膝蓋的下面,鞋後跟上也有一小塊可以當做馬刺的鐵皮包裹著。
烏黑的長發一直垂到腰身,松散的舒展著,僅僅在肩後用一根小巧的頭繩扎住,明亮的眼楮帶著淡淡的笑意也在打量著他們兩個,潔白的牙齒在微笑的時候總會露出一點。
不知道是因為夕陽還是因為女人的笑容太過耀眼,劉健伸出手遮在了眼楮上,這才注意到女人的膚色並不白,是那種宛如小麥一樣的健康顏色,和金色的夕陽融為一體,仿佛抹上了一層釉彩。女人的笑很迷人,讓人忍不住就生出一點親近的感覺,但是仔細看過去卻總讓人感覺到有種淡淡的嘲弄,不知為什麼,劉健忽然想到了很久前在山林中追逐的那只豹子,狂野而又優雅,美麗而又誘惑,似乎在追逐中那只靈動的貓科動物也有過這種貌似嘲弄的表情。
微風襲來,帶來一陣淡淡的香味兒,不知道是女人身上的還是山野中的花香。劉健覺得很奇怪,這樣的女人不應該穿著襯衫和馬靴走在布滿林蔭的路上,而應該穿著華服和優雅的吳國長裙,輕搖著玻璃杯,杯里面是加了冰塊的秦國西域葡萄酒,在搖曳的燭光中和貴婦們談著詩詞……
女人沒有介意劉健有些不禮貌的注視,仍舊微微笑著,身下的黑馬有些急躁地踢踏著步子。
「前面就是三河村吧?」
女人伸出手用鞭子指了指遠處飄著青煙的村莊問道。劉健點點頭,女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笑著回了聲謝謝,然後說道︰「我叫羊曦,將來就要在你們村子住下了,方便的話可以帶我去見一下村長嘛?」
「好啊,正好我們順便要回村子。」既然要去見村長,那就是順路了。劉健提了下韁繩,和趙玉林並排走在了前面。
村公所的院子就在集市的前面,一排柳樹在晚風中輕輕起舞,院子周圍的籬笆並不高,僅僅為了防止雞鴨鑽進去糟蹋才冒出頭的菜苗。大門敞開著,但是也擋起了三尺多高的木板,反正這里的人就像是長在馬背上一樣,這麼高的木板根本不是任何障礙。
「喏,那就是,您過去吧。我們還有事,那麼再見了,美麗的女士。」
「多謝了。」女人說完,將馬鞭插在鞍子上,整理了下已經很整潔的衣衫,讓馬向後退了幾步,猛然一個加速,然後向上一提韁繩,胯下的黑馬優雅地張開蹄子跳過了木板……
傍晚的集市很喧鬧,干了一整天活的人們聚在一起抽上一支煙,饒有趣味地看著十多歲的孩子們拿著和燧發槍一樣長的木棍在老退役軍人的督導下練習著隊列——女王殿下的軍隊可是非常嚴格的,對于從生下來就注定要服役的自由民來說,與其到了軍隊中吃鞭子槍通條的抽打,還不如從小就開始練習。
幾個頭發已經灰白的老人蹲在街口抽著煙,一邊看著正在練習隊列的孩子們,一邊吹噓著他們年輕時和通古斯人的爭斗,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
三河村的人大部分都在騎兵部隊服役,因為他們基本在燕國的最北部邊境了,經常性地和通古斯部落爭斗使他們的馬術都很優秀,所以征兵的時候基本不會被分配到燧發槍連隊。
「真他媽的是一代不如一代,咱們那時候可是十五歲就要服役,再看看他們,十五歲的時候還那麼瘦弱,甩一堆鼻涕就能把他們砸死……」
「是啊,只是咱們自由民在戰場上越來越危險了,咱們服役的時候,惡心的燧發槍還沒有出現,那時候才是咱們的天下啊,嘿……騎槍準備,慢步跑,加速……自由民,沖鋒!就算是現在,一想到這些話,我覺得自己的血都熱了起來。沖鋒後扔掉騎槍換上馬刀,敵人就像秋天田地里的老鼠一樣四散逃開,除了秦國的西域游騎兵,誰能擋住自由民的馬刀……可是現在呢?如果不是從背後沖鋒,跑到一半可就要被打成了篩子……隨著槍越來越快,或許騎兵會被淘汰吧……」
「別扯淡了,騎兵永遠不會被淘汰的,我問你,快速的機動到側翼然後發動突襲、或是追擊那些逃兵,打一場痛快灕淋的殲滅戰而不是擊潰戰、從中間突破然後向兩翼包抄……這些除了騎兵還有誰能做到?就算一千年一萬年騎兵也不會被淘汰……」
劉健和趙玉林並排走在寬敞的石子路上,一邊禮貌地和老年人打著招呼,一邊對他們的言論不屑一顧。
「嘿,老榆樹又在那講他在王啟年公爵手下當雇佣兵的故事了,去听一會兒吧?」
前面不遠處的石板上坐著一個左臂殘廢的高大中年人,正在那唾沫橫飛地講著什麼,旁邊是一群小伙子。劉健很快記起了這個人,在近衛擲彈騎兵團服役八年後放棄了去尉官學校進修的機會,以雇佣兵的身份加入了一支受到華夏各國王室支持的遠征殖民軍隊,在墨西哥掠奪西班牙人銀礦的時候被西班牙人的鉛彈擊中了左臂,對于這樣的傷害只能采用截肢,因為從槍口中飛出的鉛丸口徑很大,擊打在人的身上會將骨頭和肌肉都打碎,殘留在身上的鉛也將是致命的傷害,所以唯一的治療方法就是截肢——用麻沸散麻醉後用鋸子割下手臂,至于感染與否或是能否活下來,就看個人的造化了。
所幸的是這個人活了下來,並且不久後就乘船從北方冰冷的海上回到了家鄉。因為他姓于,年輕人都稱其為老于叔,加上他那粗壯的如同榆樹一般的體魄和倔強的性格,久而久之老于叔就成了老榆樹。
他帶回了幾百個西班牙銀幣,還有兩套金黃色的、上面繡著巨大十字架的西班牙軍服,以及幾柄印第安戰斧,和一盆村子里的人從未見過的仙人掌。
名義上遠征軍是去扶桑洲幫助那些受被眾人壓迫的黃種兄弟、殷商遺民——西夷語中對那些人的叫法是印第安,可不是殷地安否的含義嘛?至于去幫助黃種兄弟反抗白種人壓迫的老榆樹為什麼會帶回來印第安戰斧,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記憶中劉健听過很多次他講的故事,只是現在卻怎麼也不記不起來了,所以看到他在講故事就像停下來听一會兒。
「我的煙葉可不多了,你知道的,老榆樹抽煙可從來都是‘伸手牌’的,而且一會集市就散了。你去听吧,我去把魚賣掉。晚上別自己回去弄吃的了,來我家,老爺子白天好像去采松茸了,晚上有湯喝。」
趙玉林拍了拍劉健的肩膀,轉身離開。劉健下了馬,蹲在一排听眾的身邊,掏出煙葉子和煙紙給眾人一人一支,開始支起耳朵听著老榆樹講故事。
劉健並不想服役,因為這個時代的戰爭是靠絕對的紀律來取勝的,甚至包括將軍都需要承受著忽如其來的鉛彈,能否活下來只有靠運氣,個人的勇武在這個時代在排成線列的燧發槍前面已經不再有任何作用。在他原本生活的那個時代,有人曾形象地稱這個時代為排隊槍斃的時代。
這個時代是西方第一次可以睥睨東方的時代,是西方人將盎格魯薩克遜語布滿世界的時代,雖然現在看來,這和他所熟知的歷史有所不同,但他希望在這個世界的歷史中有他的名字——但不希望是被記載在史書中一筆帶過的烈士。
歷史或許和他熟知的不同,但科學卻不會不同。他該為這個正在覺醒和啟蒙的民族做些什麼,但是一個命不由己的士兵不會有這樣的能力。
所以他現在需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有什麼辦法可以不用去服役。雖然每一個自由民小的時候必須熟讀一些書籍,而且必須能夠認識一千個字,如果達不到將會每年罰家里十個銀幣——相當于二百斤小麥,直到達到要求為止,但是靜謐的山村擋住了城市中刺鼻的煤煙,卻也擋住了時政與科學。
劉健的腦袋里對于外面的世界知道的並不多,王室和貴族也不需要他們自由民知道,自由民存在的價值就是成為忠于王室的士兵,對外擴張的排頭兵和革命出現時的劊子手——自由民土地的無稅制度決定了他們將是王室最忠心的支持者,他們和南方的那些貧苦的農民和小手工業者完全不同。
拋卻了腦袋中亂七八糟的想法,劉健吸了一口煙听著老榆樹講著在扶桑洲的奇異景色,那時候的美洲對于華夏之地甚至整個世界來說還是一片不可知之地,但是那里的白銀和黃金卻讓無數人踏上甲板,開始一段不知未來的旅行和探險。
「哎,老榆樹,你真當過王啟年公爵的傳令兵?不是吹的吧?」
面對听眾的質疑,老榆樹呸了一口罵道︰「廢話,我當然當過他的傳令兵。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當年我的馬術可是在國王殿下的御前比武中得過獎的,按西夷人的說法,我在扶桑的時候一分鐘可以裝填新式的燧發槍將近四次,這樣的速度就算放在裝填速度最快的齊國技擊士團也是合格的。
齊國技擊士團的裝填速度可是最快的,你們在朝鮮和他們打過仗,應該知道那恐怖的排槍速度吧,我可不是吹。
我跟你說件別人不知道的事,你們知道王啟年的爵位是世襲的吧?而且是九位選帝侯共同認定的世襲爵位,雖然沒有封地,卻擁有所有華夏帝國邦國的居住權和海外殖民地開拓權……」
周圍人發出一陣不屑的噓聲,喊道︰「廢話,我當然知道,他這爵位是他祖爺爺傳下來的,就是已經陪葬黃帝陵的王直,繞了地球一圈發現世界是圓的那個,你要說的秘密不會就是這事吧?
這事連才學會《三字經》的孩子都知道,前些年新編的《三字經》不就有這句話嘛?什麼王直公,御孤帆,向東駛,自西歸,繞扶桑,游昆侖,拓四海,終封侯……」
老榆樹不屑地呸了一聲道︰「廢話,這些當然都不是秘密,我跟你們說,當年王直公可是在呂宋附近當海盜的,後來有一年他們遇到了幾艘沒見過的西夷帆船,那還能跟那些西夷人客氣?一陣亂打,那些西夷人就死了個七七八八,那些西夷人的首領是葡萄牙人,叫什麼麥哲倫也不什麼的,王直公這才知道那個叫麥哲倫什麼的從西邊航行了一圈到了這里。正好那時候越國海軍開始剿滅海盜,王直一看這買賣也不好做了,就帶了幾百個親近的兄弟,抓了幾個葡萄牙的水手當向導,繞了地球一圈,回來不久就被九位選帝侯封為拓海公,之後各國的王室和貴族都紛紛資助他環球航行,每年從扶桑帶回來的白銀和昆侖洲帶回來的昆侖奴,那都是王室共同分成的……這事你們知道?我這胳膊,當年就是給前線傳令的時候被鉛彈打中的……」
听到這里,劉健驚訝地大大地張開了嘴,看來老榆樹說的都是真的,因為麥哲倫這個名字劉健實在是太熟悉了,而這個世界中第一個環球航行的是王直,根本就沒出現過麥哲倫的名字,原來是這麼回事。
又听了一陣,劉健大概明白了這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框架,華夏出于類似春秋戰國的時代,但是曾經出現過無數次的統一,又無數次分裂,但在名義上還是一個帝國。
車同軌,書同文,每年三月初三各國王室都會去拜祭黃帝陵。各國只能稱王而不得稱黃帝。
黃帝類似于春秋時的霸主,只有名譽上的稱號,並不是完全的皇權。而且是由各大邦國的王室共同推選出來,近百年來,沒有一個國王能做到讓其余諸邦都信服,因而也就沒有皇帝。
齊、楚、燕、韓、趙、魏、齊、漢、吳、越十個大國,韓趙魏仍舊在三晉之地,那里是各個大國間的緩沖,也是關東諸國防備強秦的橋頭堡。
漢在川蜀之地,按照老榆樹說的,似乎現在已經掠奪到了印度。
燕國佔據著遼東和外東北,北部朝鮮和庫頁島以及蝦夷都是其囊中之物,劉健的父親就是死在燕國與齊國爭奪北部朝鮮的繼承權戰爭中陣亡的。
劉健咬著已經濕潤的煙卷,又听了一陣,老榆樹再也沒說這些邦國的事,而是說起了印第安女人和昆侖洲女人以及西班牙女人的區別……
對于老榆樹現在說的這些事,劉健著實沒什麼興趣,這些問題他上輩子就研究的很明白了。
夕陽漸漸落下,村中老樹的投影漸漸拉長,大約是說的累了,眾人都散了。劉健跳上馬背,靜靜地走在寬敞的街道上,然後決定一定要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略帶苦味的艾草香味在街上飄蕩,蚊蟲門紛紛逃開,村口的河邊傳來孩子們的嬉戲聲,還有母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喊叫聲,學堂中幼童那朗朗的讀書聲穿越了裊裊的炊煙傳到了劉健的耳朵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這是一個最激情的時代,在另一個時空中中華民族被世界整整落下了三百年,而在這個時空卻有一個幾乎完美的開局。大時代緩緩揭開了帷幕,劉健相信,在這個時代,從西伯利亞的荒原到阿拉斯加的雪地,從非洲的黃金海岸到美洲的五湖之濱,從水肥草美的新西蘭到海盜肆虐的加勒比,都將在村落和城市中回蕩著抑揚頓挫的讀書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