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羊曦那里回來後,劉健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躺在自家的牛車上,蓋著薄薄的馬衣,旁邊是冒著艾草濃煙的火堆,蚊子並不敢靠近。
劉健很喜歡躺著看著滿天的星辰,這會讓他放下一切沉思,讓每一根神經都徹底放松。
羊曦給他的那張紙還在他的口袋里︰很潦草的字,滿是褶皺的一張紙,很簡單的一道題。
一葉知秋,窺斑見豹。
17世紀的一天,在華夏的黑龍江北岸遠離城市的小山村中,一個普通的女孩寫出了一道題目讓一個更普通的男孩解答,而這道題的解答方法必須要到微積分。
這就是劉健高興的原因。基礎學科的普及意味著這個國家與民族對科學的認知,而近代基礎學科的基礎又是微積分。
劉健不知道這道題源于帝國科學院的院長趙慢熊的七坑之一,但他知道這道題一旦得出了系統而理論的解答方式,微積分理論將在華夏誕生,而這一年,正是提出微積分理論的牛頓出生的那一年……
「真想去那個什麼科學院看看啊。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垂在天際的銀河流淌著他的思緒,呆呆地瞪大眼楮,望向看不透的星空,喃喃自語。
寧靜的山村劉健很喜歡,但只適合小憩,卻不適合終老。村子擋住了那些丑陋的黑暗,但也擋住了時政與科學。
按照羊曦說的,離燕國科學院的招生考試還有一年的時間,現在他必須有所準備。想到這麼多年趙玉林家對他的照顧,他決定把家里的馬匹和牛都送給趙家,很難想象沒有他們的照顧,一個失去雙親的孩子如何能攢下這樣的家業,甚至很可能已經化為了一抔塵土……
在前往燕京的路上以及路的終點,都要花錢的,只是劉健並不擔心,鎮子里的皮貨商人隨時都願意收購自由民獲得的皮毛,黑龍江兩岸的森林中有無數披著珍貴皮毛的生靈,而他有一支滑膛槍。
他不想去服役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知道這樣的一個時代,必然是革命興起的時代。王室豢養的自由民最終還是王室和貴族手中最鋒利的刀刃,隨時準備將馬刀砍向那些渴望用資本代替貴族的起義者。
他不想成為劊子手,更不想將槍彈射向同文同種的族人。
他並不了解在秦大一統到底發生了什麼才產生了這樣一個奇怪的華夏帝國,一個車同軌,書同文的華夏,一個勢力平衡的後戰國時代,一個延續百家爭鳴的九州大地,一個每年三月初三各國王子都要去黃帝陵祭祖的民族傳承。
推舉出的皇帝實際上類似于春秋五霸那樣的名譽稱號,是霸主卻對其余的國家沒有完全的約束力,而且這個皇位已經空位百年了,這百余年沒有人能做到讓其余國王都信服,因而那個榮耀的寶座一直空著。
但他知道此時的世界是一個風起雲涌的時代,民族主義逐漸覺醒,大海將被征服,而這個時代,將是最後的帝國時代,這個時代的版圖將決定今後民族的生存空間——在民族主義徹底覺醒之後,再想開疆擴土已經成為虛妄的幻想。
兄弟鬩于牆,外御其辱。雖然華夏此時已然開始大航海和殖民,但是東西方的踫撞才剛剛開始,五月花號才剛剛到達美洲不久,而華夏子民也開始去往那傳說中的扶桑洲淘金,非洲的奴隸貿易方興未艾,齊國等沿海國家也開始在那里捕捉昆侖奴……
凡有血性,皆有爭心。這是真正的大爭之世,一個將整個世界都包裹進去的大爭之世。
這是真正的大時代,在通訊水平還很落後的時代,沒有大一統的國家可以將領土擴展到能掌控的極限,但這個國家終究是要統一的,劉健不會選擇隨波逐流看著時代的風起雲涌,而是選擇讓這個時代因為他的出現而有所不同,讓兄弟之間的鮮血少流一些,讓自強不息的華夏子民的讀書聲布滿整個世界……
「路,很長啊……」劉健看著天上飄蕩的銀白色的星河,長長嘆了口氣,終于闔上了雙眼,漸漸睡去。
村子中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羊曦的到來給這個寧靜的存在帶來的微小漣漪很快平息下來,人們逐漸接受了這個什麼都會一點的勤勞姑娘。
犁鏵,馬蹄鐵,鋸子,門窗框,輪子,車轅桿……原本很多去上游的北寧鎮才能得到的東西在羊曦到來之後都變得簡單了,而且很多時候姑娘並不收錢。
尤其是在幾天後這個勤勞的姑娘召集了村里的男人們,在她的指揮下修好了已經壞了很久的磨坊後,整個三河村的人已經接受了這個外來的女孩子。
磨坊已經壞了很久,但是鎮子里的磨坊師傅並不來修,因為如果村子里的磨坊壞掉的話,就必須乘著船將麥子送到他們的磨坊去磨成面粉,二十袋小麥就要花費一個銀幣在磨坊上。
劉健所擅長的幾何學在磨坊的維修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從計算用料到估計風力的大小和方向的各種運算,都讓羊曦有些驚詫。
從羊曦來到這個村子後,就常來和劉健聊天,而劉健也很喜歡和這個驕傲而又聰明的女孩聊些各種故事,從她那里慢慢了解外面的世界。劉健很驚訝于這個女孩對外面世界的了解和科學的掌握,當然,更多的時候女孩都是選擇傾听劉健說一些別人看來不著邊際的話題。
當傍晚降臨的時候,放學後的孩子們常常圍在羊曦的身邊,听她講著故事,大人們偶爾也會來听一會兒,對于她講的那些人各有其田的理想國度不屑一顧。但孩子們卻不同,他們認同那樣的理想社會,親切地叫她羊姐姐。
村子里爆發瘧疾的時候,女孩拿出了一些金雞納樹皮,熬成汁水分給眾人。
割小麥的時候,女孩揮灑著汗水,握著並不熟悉的鐮刀幫助村里那些男人在服役的女人家忙活著……
羊曦在孤獨地努力著,盡力得到村民的認同,然後在一點點地打碎那些從小灌輸在自由民腦袋中的枷鎖和等級森嚴的王權思想,灑下一顆顆的種子,等待有一天這些種子終于可以頂開上面的枷鎖,長出女敕綠的新芽。
當玉米開始長出纓穗的時候,從鯨海吹來的暖風將玉米的清香布滿了整個村子。隨著燻風而來的還有兩個讓村子里的人震驚的消息。
先是齊國的長江口一代爆發了革命,成立了松江聯省自治共和國,而與之相鄰的吳國宣布為松江自治共和國的保護者,齊吳兩國都在等待著其余選帝侯的反應,大戰的陰雲在長江兩岸密布著。
這則消息印在了加刊版的《易水河報》,隨著郵寄員的驛馬來到了村子,很快甚至村里的女人們都沒有了嘮家常的時間,而是和男人們一起磕著葵瓜子,那些奇怪的想法和瓜子皮一起在村子的籬笆旁果樹下飄蕩著。
「天啊,他們想干什麼?共和國?沒有國王的日子該怎麼過啊?」
「哎,就像殺雞一樣,沒有頭的雞可是活不了多久的……」
「可不是嘛,不論是什麼,沒有頭都活不下去的。不論是雞還是國家,沒有國王的日子,真是難以想象啊。」
「大概又要打仗啦,這是個削弱齊國的機會,女王一定會支持松江的。」
「拉倒吧,沒有人會支持他們的,難道女王瘋了嘛?他就不怕燕京的那些人也學松江?如果松江可以沒有國王,燕國當然也可以沒有……我在燕京衛戍團服役的時候,就見過那些人在街上發傳單,就說什麼要法律不要國王什麼的,我偷著藏了幾張用來卷煙,結果挨了二十軍棍,不過那紙不錯,用來卷煙很好……」
「你這二十軍棍挨的值。」
一個女孩的聲音傳來,人們給羊曦讓了個正好在樹蔭下的位置,遞上去一把葵瓜子——對于這個女人,村子里的人是很尊敬的。
女孩笑著看了看蹲在這聊天的人們,緩緩說道︰「你們去過下游的雙橋村嘛?李家的莊園你們一定知道吧?」
眾人點點頭,趙玉林的老爹說道︰「前幾年打獵常常賣到那,我進去過,天啊,他家的盤子都是銀質的,蠟燭大概有苞米棒子那麼粗,夏天有冰窖,里面都是昂貴的秦國葡萄酒……」
「是啊,他家有六千晌地,原本就很富有,十三年前在朝鮮和齊國打仗後又封賞了這麼多土地。」
羊曦磕著瓜子,笑著听眾人的討論,然後等到人們將議論轉移到些微的不滿的時候說道︰「是啊,六千晌的土地,難道他比我們多長了幾十個嘴巴嘛?不是啊,他也是一張嘴,並不比我們多吃飯,他的兒子服役時就可以得到少尉軍餃,可以去尉官學校學習,而依附在他家土地上的人卻窮的連褲子都買不起。
他去打仗,得到了六千晌的土地,而我們自由民去打仗,把命都扔出去,得到的不過是一枚獎章和二十個銀幣的撫恤金……」
羊曦沒有把話說明,也沒有選擇灌輸,只是悄悄地起了一個頭,然後讓這些自由民自己去思索,將仇恨和不公的種子趁人不注意灑進了這些人的心田……
就在村子里的人討論著沒有國王的王國是多麼可笑的時候,又傳來了女王遇刺的消息,所幸的是女王並沒有受到傷害,侍衛們抓獲了那個試圖朝女王投擲炸彈的人——但只是得到了尸體,刺客在失敗之後開槍自殺,鉛制的彈丸撕碎了他的頭蓋骨。
刺客的身份讓侍衛大臣一籌莫展,正在外交大臣指責齊國人是幕後黑手的時候,駐扎在朝鮮的花郎佣兵團發生了嘩變,在其團長李承晚的聯合下,一千多名朝鮮人襲擊了軍火庫,打出了「朝鮮獨立,讓華人滾出半島!」的口號,如此一來,刺客的身份就昭然若揭。
然而最戲劇化的故事發生在他們嘩變不久,齊國最精銳的技擊士燧發槍團越過了邊境,戰斗在一個叫板門店的邊境山村爆發了。擁有整個華夏,也是整個世界最快裝填速度的齊國技擊士燧發槍團,用每分鐘近四次的恐怖射擊速度壓制了嘩變的朝鮮人。戰斗結束後,齊國人自動退回了邊境線,而李承晚的尸體被移交給了燕國人,被打碎的尸體經過縫合後掛在了平壤的城牆上,隨著略帶咸味的海風飄蕩著。
技擊士燧發槍團的團長接受了燕國女王的嘉獎和一枚金制的荊軻獎章,齊國王室也盛贊此次行動。在臨淄的舞會上,技擊士燧發槍團團長、齊國王子舉著琥珀色的上等秦國葡萄酒,淡淡地說道︰「我只是響應了我血管里流淌的炎黃血脈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