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姓余,關于他的基本信息,顧念在學堂的這些日子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就是一直沒機會見到人,她現在惡補的基礎課,還不到這位余老師授課的內容。
宋亦柏轉身去找主刀老師詢問病人情況,要求讓顧念也進去圍觀,要是萬一踫到點什麼情況,總比那幫沒出師的醫徒子們強。
大公子的話,沒人不听,再者,有個強力的助手,也是個放心的後備。
水房備好了大量溫水,伺候主刀老師們洗手。
那位余先生也是旁觀成員,他那麼一把年紀早就不自己上場了,只有有重癥病人時才來做個監督,然後回頭講給自己的學生們听。
顧念只是作為後備,不一定真要她出手,因此工具箱放進開刀房後,只單單解掉了繩子,打開了掛鎖,拿了擦手巾去外面洗手,其它的都沒動。
前輩子在醫院實習那些日子,听說過各種肌肉壞死癥狀的重癥病人,但沒有實際接觸過,所以這次她是真的希望觀摩一次,而不是把她推上前線讓她動手。
病人從病房里抬出來,送進一號開刀房,醫徒們跟在後面,先進去佔個好位子。
恰在這時,偏院里又抬進來一位重傷病人,沒有穿棉襖的上半身,左臂被劃了一道血口子,鮮血不斷外涌,壓在傷口上的紗布已經濕透了。
顧念沖向了這位病人。
宋亦柏及時攔下顧念,大聲地要醫徒們自願出來幾個人幫忙,而病人的擔架被抬進了間壁的二號開刀房。
顧念的工具箱被醫徒們七手八腳地從一號開刀房搬出來,轉進二號房。三四個自告奮勇的醫徒過來幫顧念。宋亦柏自然也是在這一邊的。
以余老先生為首的幾位老先生左右為難,不知道該觀摩哪一個,最後平均分配,一邊去幾人,回頭再互相交流。
顧念和幫手們重新洗手,新病人有外科大夫在做緊急止血,吸滿鮮血的紗布一盆盆端出來。
他們這群人終于準備完畢,奔進二號開刀房,不用顧念吩咐,竟然都知道該怎麼做。動作利索地打開工具箱,拿出罩衣口罩和帽子,月兌掉她的外衣,只著中襖,然後穿上罩衣。袖口扎緊,那些裝有不同工具的抽屜一個個擺在桌上,紗布等物放在觸手可及的位置。
顧念反應過來。這幾人應該都是大比武時,為了救治那個腳筋斷裂的病人,給她打過下手的幫手。
已固定在治療床上的病人,正在被灌參湯和止血散。傷口近心處綁著止血帶,護送病人進來的大夫述說病因。用竹子搭建腳手架準備翻修老宅時發生的意外,被銳利的竹篙劃了一道,然後流血如泉涌。
開刀房設有地坑,溫暖干燥,病人除光衣服,幾處重要穴位上扎著針,吊著他的命,老大夫們全權負責針灸上的一應事情,觀察病人的反應,剩下的就全交給顧念了。
已經做到純熟的那一套步驟。沖洗傷口,分離組織,下止血鉗準確鉗夾靜脈。尋找其它斷裂的大血管,一一鉗夾。制止出血,然後清理干淨傷口內部的血液,該血管結扎的結扎,該靜脈縫合的縫合。
血管結扎需要有人幫她提著止血鉗,配合她的縫合,適時放松或旋轉鉗尖,還能騰得出手來幫忙的只有宋亦柏,那幾個醫徒子還未出師,不能讓他們擔這個風險,在旁邊遞遞東西就行了,而且之後還得要他們負責包扎上的事。
猶如繡花一般的精細手藝,所有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出聲,生怕有一點聲音打擾了顧念的全神貫注。
外面院里傳來動靜,一號開刀房的病人被送了出來,而顧念這里的還剩最後幾針。
外面的醫徒們興奮的交談聲飄進了二號開刀房,立馬一位老先生出去制止他們的喧嘩,等院里恢復安靜,他再回來時,顧念也完成了最後一針,逐步撤除鉗子,組織復位,換了針線進行表皮縫合。
余老先生模了模病人的脈搏,雖然微弱,但算是穩定,這條命可算是搶回來了。
顧念剪斷縫合線,放下器械,隨她這個動作,室內所有人也跟著長出了口氣,醫徒們甚至都興奮地拍起手來,被老師們笑著制止,催促他們接手包扎,而顧念等手上沾了血的都出去洗手,叫小廝準備進來抬病人去病房,等待隨後老師驗傷開方。
水房那邊等著幾名老師,他們是先前在一號開刀房觀摩監督的,在這等著余老先生他們那邊的結果,學生們倒都走光了。
洗了三遍手,才徹底洗干淨手上的血跡,開刀房那邊,病人被抬出來轉移進了病房,收拾善後的那幾人過來洗手,興奮地談論著剛才的過程,對著顧念眼里閃著崇拜的光芒。
顧念可沒時間在這里聊天,洗罷手,她借了個盆,回去收拾她的器械,大家多少知道她的習慣,也不介意,他們自己三五成群,邊走邊聊,出偏院後,家屬們圍攏上來,打听病人情況。
正院里,壞疽癥的病人家屬早已得了好消息,但為了不打擾二號開刀房,一直焦急地等到現在,見宋亦柏他們都出來了,這些家屬才獲準進入偏院看望病人。
而另一撥家屬就是這後來的工匠家的,都是附近的居民,來了有一會兒了,听說因為大量出血送來的情況極其不妙,揪著顆心等最終結果。
宋亦柏他們安撫了家屬的情緒,讓人帶他們進去看望病人,之後這一群人帶著各種滿足各自散了。
顧念獨立救治了一位大出血病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學堂的角角落落,連廚房的廚工和洗衣房的僕婦都知道了,是給老師們送開水的雜役把消息帶過去的,洗衣婦們去廚房拿開水調漿洗用的漿水。驚訝之余也參與了一番討論。
學堂里的氣氛開始有些微妙了,老師們都還好,他們對顧念沒有什麼太糟糕的看法,倒是那些自持正式弟子身份的學生們,不少人炸了鍋,對顧念的看法開始有了或多或少的變化,起碼不再那麼固執地貶低和貶損。尤其是還有那幾個做了兩回幫手的學生,他們對顧念的景仰已經呈滔滔不絕趨勢了。
這個改變對顧念是有利的,但這會兒她還不知道,她仍在忙于清洗那些用過的工具。收拾打掃她的戰場。
任焱焱上完他的藥理課,立刻趕回楊益懷處,打听具體詳情,一路上都有認得他的人拉他說話,言語里頗多羨慕他的老師收了個好徒弟。
楊益懷那里也一樣。很多同事過來與他寒暄,問些關于顧念醫術方面的事,有些老師就動了要教授顧念的心思。都被楊益懷以合理的理由擋了回去。
任焱焱終于來到老師這里,還沒喘口氣,又被老師打發去偏院,看看顧念是否需要幫忙。他知道顧念那堆工具,清洗起來頗費時間。
任焱焱掉頭又趕去顧念那里。她已換上外衣蹲在水房外,剛完成第一遍清洗,還要繼續洗幾遍才能進入下一步驟。她用不著任焱焱幫她,他在這里反而礙事。
但任焱焱也不走,本就是脾氣急躁的人,哪里受得了被人趕來趕去的,老師使喚他就算了,顧師弟也一副嫌麻煩的表情,他那脾氣噌地就上來了。
「喂,顧念。你什麼意思啊,當我跑來跑去是閑得無聊啊?」任焱焱提高了說話的音量。
知道這任師兄肝火旺盛脾氣不好,顧念也不跟他吵。看他一眼,低頭繼續洗自己的東西。
見顧念不搭理自己。任焱焱火氣更大了,這不擺明了看不起人嘛。
「顧念,跟你說話呢!你立了功就看不起師兄了?」任焱焱壓著脾氣,粗聲粗氣地說道,好在他還記得這里不是他爆發脾氣的地方。
「任師兄,我這真不需要你幫忙,你還是回去照顧師弟們吧。」顧念忙著手上的活兒,好脾氣地解釋道。
「不行,我這樣回去老師問起來,你讓我說什麼,說被你打發回來了?」
「師兄只管這麼說,老師不會介意的,師兄也不喜歡別人踫你的針灸針吧?即使是出于好意。」
難得的,任焱焱被顧念這番話說得火氣消了一半,這的確是大夫們的一種忌諱,自己吃飯的家伙什不能讓別人踫。
「任焱焱,楊老師讓你過來的?」宋亦柏的聲音從任焱焱的身後冒出來,那二人一起望去,還真是少東家。
「大公子,老師讓我來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
宋亦柏看看顧念面前的幾個盆子,搖搖頭,「你在這里幫不上忙,你要真想幫忙,不如幫他把罩衣口罩帽子這些東西拿去洗衣房讓婦人們用單獨的盆子洗干淨,別跟你們的衣服混洗。」
任焱焱的目光這才轉移搭在走廊欄桿上的一個團成一團的布包,小心地提在手里,「好吧,我去送這個。」
任焱焱走了,宋亦柏卻仍在,顧念不得不分神招呼他,「大公子還有事?」
「你干嘛不在水房洗?那里面還暖和些。」
「那里面家屬在煎藥,進進出出的,我嫌麻煩,而且里面光線不好,還不如在外面自在些。」
「那你沒想過回頭風寒又加重了可怎是好。你今天露了一大手,這幾天應酬可要多起來了。」
「那也沒辦法,除了我的使女,交到任何人手上我都不放心,我還怕別人洗不干淨呢。要是風寒加重了,那更好了,應酬可以省了。」
「這可不行,學堂的院長要召見你,我給你推到了明天上午,另外東家也有可能要見你,你不能一副病態的樣子去見他們。」
顧念當場傻了眼。
「我明天下午的課,可不……」
「不可以。明天下午院長要外出,只有上午有時間,就說幾句話,你不要一副無家可歸的棄犬一樣的表情。」
「我何德何能……」
「閉嘴!」宋亦柏截下顧念話頭,他嘴巴一張,他都知道他要說什麼,「不許露出那種表情,不準反駁我的話,這事就這麼定了。最多東家召見的時候,我以你身體不適的理由幫你拖延幾日。」
顧念使勁地繃著臉,努力不要做出奇怪的表情,但正式去見院長和東家的這個消息,對她太有壓力了,不知道楊益懷那里有沒有什麼好辦法教她應付一下。
「你繼續忙吧,我去找你楊老師說說話。」
宋亦柏腳步輕松地走了,顧念翻了個白眼,壓下忐忑的情緒,加緊清洗器械。
又洗又浸又蒸的,將近中午,顧念總算完成了這項清潔的重要工作,工具箱還原,綁了繩子,但仍暫時放在開刀房里,她先去找楊益懷。
一路上很多人看到顧念,都熱情地與她說話,顧念只得耐心地邊走邊應酬著,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老師那里。
楊益懷一人在屋里,見顧念敲門進來,歡喜地招手叫她過去,說了好些欣慰的話,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院長和東家要見她的事。
若是尋常見一見也沒什麼,但顧念立了功,況且她能進來讀書,也正是因為看中了她那手外科醫術的緣故,那這將是非常正式的一次召見,別說顧念緊張,楊益懷乍听這一消息心跳也跟著漏了一拍。
「老師,院長和東家,眼神都還好吧?」顧念的聲音像是從嗓子眼里硬擠出來似的,听著都不像人聲了。
「他倆眼神都挺好。」
「那我怎麼辦啊?明天就要見院長了,東家那邊倒是能拖幾日。」
「明天院長下午有正事,他即使見你也不會留你太久,還有我會陪著你去,幫你打打圓場。你是我的弟子,我沒懷疑你的性別,就不會有人懷疑你的身份。你表現得拘束點,諂媚點,把姿態盡量放低,院長那頭就過去了。」
「行,那先這麼著,先把院長應付過去,東家那邊再想辦法。」
「大公子說你在院子里洗那些東西,吹了這半天的風,我看看你的脈象,別風寒又加重了。」
顧念乖乖伸出手腕,嬉皮笑臉,「加重了才好呢,就不用急著去見東家了。」
「胡說。加重了病得不難受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