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念胡思亂想的這當口,宋亦柏卻看到了擺在櫃台上的那包點心,大掌櫃注意到大公子的眼神,體貼地把點心拿來準備解開繩子,示意是顧念帶來的。
點心來自有名的糕點鋪,新鮮出爐的粉白粉紅的雙色蒸米糕,熱食冷食都各有風味,宋亦柏這會兒也正有些餓了,伸了手正要拿一塊,顧念及時回神,直接條件反射地拍掉他的爪子,嚇了宋亦柏和大掌櫃一跳。
「你才出診回來,手沒洗,就模吃的,虧你還大夫呢,真不講究。」顧念一臉正氣地批評宋大公子。
大掌櫃趕緊又把點心重新包好,吩咐櫃上的小伙計拿到廚房分裝一盤送去大公子房中,然後他到一旁算賬。
宋亦柏挑高眉頭,接受了顧念的批評,他左肘放在櫃台上,右手拉了拉衣領,松一松因汗濕粘在身上的衣服,「你怎麼就肯定我是去出診,而不是去談生意呢?別說你看到我的藥箱,那並不說明任何問題。」
顧念仰起下巴,「當然不關藥箱,而是你身上的氣味,天知道你從哪里打了滾回來,臭臭的,你平日的便服從不燻香,任何異常氣味都可能會影響到病人的反應。談生意也好,見朋友也罷,哪有蹲在臭乎乎的地方,唯一的解釋是你去出診了,而且是去見有惡疾的病人。」
顧念聲音篤定,表現出對自己猜測的自信,大掌櫃和宋亦柏都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楮,大掌櫃連賬都不算了,又巴了過來。等著看顧念還有什麼要說的。
宋亦柏靠著櫃台站的姿勢沒變,只是張開了右臂,低頭檢查身上是不是沾到了什麼東西,提供了線索。
「別看了,你身上干淨得很,一絲污物都沒有,沒有血跡,也沒有膿水。」顧念皺皺鼻子,一副鬼臉,好像宋亦柏身上真的臭不可聞。
「為什麼是血跡膿水。而不是別的?」宋亦柏眯起眼楮,來了興趣,他發現他遺漏了顧念觀察力上的特長。
顧念不耐地輕哼了一聲,好像宋亦柏問了多蠢的問題似的,「多簡單啊。師兄你去年才出師,還是個新手大夫,重癥惡疾的病人哪會讓你單獨出診。外傷病人才差不多。但外傷病人需要干淨的環境養傷,不潔的環境會惡化傷勢,所以你那個病人的情況非常糟糕。你到底去了什麼地方?」
宋亦柏柔柔地輕笑,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聲音軟綿綿地透著慵懶,那是欣賞和欣喜的情緒。「你再猜?」
顧念又皺皺鼻子,糾正宋亦柏的用詞不當,「沒听說過大夫瞧病都是靠猜的,結論都有證據支持的。」
宋亦柏臉上的笑意更大,連大掌櫃都笑了,鼓勵的目光注視著顧念,等他繼續說。
顧念低下頭,要看宋亦柏的鞋底。
宋亦柏讓他看了,兩只鞋底都看了,但沒有提供有用的線索。連根草屑都沒有。
「找不到證據下結論了?」宋亦柏從善如流,現學現賣,臉上是輕松的壞笑。
顧念抬起臉。看了一眼大掌櫃,大掌櫃笑眯眯。雙手交疊地放在櫃台上,什麼暗示都沒給。
顧念用一根手指撓撓臉頰,慢條斯理地重新吭聲,像是自言自語地整理自己的思路,「病人養傷的環境惡劣,可能是居住條件不好的窮人。但即使一貧如洗的窮人家庭,如果真要挽救親人的生命,定會竭盡所能地提供一個干淨的環境,勤快地換洗床單被罩保持病人身上潔淨是基本要求,可你身上的氣味又不是這麼說的。干淨成了矛盾,病人跟窮人無關,而是病人所在的地點要同時符合環境惡劣和保住性命兩個條件。」
宋亦柏與大掌櫃交換了一個驚喜的眼神,轉臉面對顧念又是那副略帶欣喜的淡淡笑意,「你的結論呢?」
顧念毫無頭緒,她左右看來看去,但除了眼前的大掌櫃和宋亦柏,沒人對他們多加注意。
總覺得答案就在嘴邊呼之欲出,可就是說不出來,顧念原地團團轉,那樣子又惹得宋亦柏低聲吃吃地笑。
听到宋亦柏的笑聲,顧念又轉身面對他,歪著腦袋,目光把他從頭到腳的來回掃視幾遍,回顧自己到底還漏掉了哪些有用線索。
「不潔的環境會導致傷勢惡化,那麼病人受傷應該是數天前的事,也就是從那時起,病人就一直處在一個糟糕的環境下。治療是為了拖著性命,病人不能死,說明此人有一定的重要性,但不是權貴身份。師兄身上沒沾到污物,你的小廝只抱了藥箱沒拿罩衣,顯然換藥時你沒湊很近,你對治療不上心,對病人的死活不在意,這有違大夫的操守。」顧念不解地皺起眉頭,仰起臉看著宋亦柏,「那個病人惹你生氣了,你討厭他,可你又要去。為什麼?你的行為表現說明你和病人並不相識。你在氣什麼?病人怎麼招惹你了?」
「你說呢?」宋亦柏收了笑意,面無表情地看著顧念,輕聲問道。
顧念發現宋亦柏又不高興了,她不安地後撤了一步,轉頭去看大掌櫃,卻發現大掌櫃也一臉緊張激動地望著自己,好像就在等著自己說出那個代表最終答案的關鍵詞。
自從第一次認識宋亦柏,從試探到接觸再到現在的相處,顧念知道,她已多次惹得宋大公子不高興,一再地違背他的意願,不知死活地挑戰他的耐性底線,感謝大公子良好的家教,從不與自己計較,唯一一次真正的生氣就是這次受傷。
顧念咻地睜大了眼楮,嘴唇顫抖,啞了嗓音,「衙門大牢,那個堿燒傷的病人!」
大掌櫃難掩驚喜地笑了一聲,宋亦柏的臉上也重新浮現了柔軟的笑容,瞬間又變成了能吸引得萬千少女尖叫的高富帥。
顧念扁起嘴,心里百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太意外了。
「你……你為什麼要親自去呢?」
「我若不去看一眼,我就無法想象前一晚是怎樣的凶險場景,就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罵你。」宋亦柏表情愉悅,心情大好,「正好讓你搬家,我早煩透了你住在那種地方,隔三岔五地卷進各種莫名其妙的事件里。」
「哪有隔三岔五……」顧念想要辯解,可看到宋亦柏又威脅地挑起眉毛,她馬上閉嘴。
「那麼,這些天。一直都是你親自去大牢?那人現在怎麼樣了?還能活著麼?」
「他當然活著,怎能讓他死了,一個外圍人員,功夫不錯,可惜不夠忠誠。熬了幾天終于受不住,把他知道的都吐了出來,那幾個殺手卻是硬挺到了現在。起碼今天我走時,還沒得到他們的口供。」
「殺手們遲遲未歸,江湖上又沒有任務對象被滅的傳聞,他們高層再笨也該想到任務失敗。這會兒該抹去一切痕跡逃得無影無蹤了。」顧念心里一塊石頭掉下無底深淵。
「那是官府的事,與我無關。我只關心我的病人別輕易死了,他得活著接受律法的審判,為他的罪行贖罪。」
顧念吃驚地瞪著宋亦柏,這話說得太冠冕堂皇正義凜然了,可怎麼讓她覺得貌似透著一股詭異的味道。
「你真心這麼認為的?」
宋亦柏高傲地揚著下巴,漫不經心地用眼角斜了顧念一眼,好似無聲地指責他這前一刻才驚艷聰明這會兒又愚不可及的小師弟一點都不尊重官府和律法。
顧念羞愧地低下頭懺悔。
「你今天沒別的事了吧?」宋亦柏的聲音輕輕地盤旋在頭頂,帶著又盤算什麼的味道。
顧念抬起頭,眨眨眼,在她編出個有事的理由之前。宋亦柏已經先出聲了,「沒事就留下幫我做事,下個月的慶典還有一堆準備沒做。」
「要做什麼?我這樣子什麼都做不了。」顧念晃晃還包著繃帶的右手。
宋亦柏皺眉。讓大掌櫃把繃帶解了,他要驗傷。
「你不過就是傷到表皮。怎麼要包這麼多天的繃帶。」
「還不能進水啊,當然要包著。」
繃帶下的傷口露出剛長出的新鮮女敕肉,粉粉的健康色澤,但得再過幾天,等表面長出新皮才能正式月兌離紗布和繃帶。
「你太小心了,這個樣子已經可以不用繃帶了。去,看誰有空,給你重新上藥,只包敷料,貼兩塊膠布,然後到我房里找我。」
宋亦柏說完就回後面去了,大掌櫃把一瓶藥粉放在櫃台上,顧念拿起去找同事幫她上藥。
一炷香之後,顧念來到後面宋亦柏的屋子,他也已經把自己收拾完畢,洗了臉,換了衣服,甚至還有鞋子,正坐在八仙桌旁吃著點心。正是顧念買回來的那個。
宋亦柏指了屋內另一張書桌,讓顧念過去幫他謄抄一些東西。
不用仔細看也能看出來草稿原件上都是人名,做著各種記號,顧念不知道現在才整理嘉賓名單是不是太晚了點,但她才懶得去問,她只是坐下,先研了墨,然後鋪開新紙,毛筆舌忝滿墨汁,用正楷一筆一劃地將名單整齊地抄在紙上。
顧念按照草稿上的那些記號,分門別類地謄抄名單,正好午飯前全部抄完。宋亦柏歇過了勁就到前面履行大夫職責去了,獨留顧念一人在屋里抄啊抄。
宋亦柏再回來時就是午休時間,顧念也正好放下了筆,在整理抄好的紙張。
大公子隨手拿了幾張,上面的筆跡規規矩矩一絲不苟,「你這字不是寫得還可以嘛,干嘛天天拿炭筆寫字。」
「方便啊。」顧念拿鎮紙壓好,頭也不抬。
「劃不來啊。」
「我覺得還好。」顧念怎能把真實原因告訴別人,只能含糊帶過。
宋亦柏抿抿嘴角,放下名單,叫顧念去吃飯,然後回來還有事做。
吃飽喝足,宋大公子好心地給了顧念睡午覺的時間,略微在屋里打了個盹,把自己收拾干淨,顧念去找師兄報到。
依舊是謄抄文件,這次不是名單,而是致詞,慶典要持續幾日,要招待不同的嘉賓,在不同的場合下致詞,也是修改得一塌糊涂的草稿,要重新干淨整潔地抄一遍。
宋亦柏把這活交給顧念,盯著他都瀏覽過了,找出了看不清認不來的白字,確認他抄寫的時候不會有問題了,他才去前面坐診。
每一份致詞都是千把字,不過以第一天的歡迎詞和最後一天的結束詞為最多,超過兩千字,顧念一筆一劃的用正楷慢慢抄著,權當給自己練字了。
抄到第二篇的時候,前面的伙計來叫顧念,說來了個皮外傷的病人,要做表皮縫合,少東家讓小顧大夫去前面指導。
于是又花了兩刻鐘在那個要縫三針的病人身上,顧念不動手,只動嘴,主治的年輕大夫尚未嫻熟掌握彎針的使用技巧,扎得病人嗷嗷痛叫,只好送他兩針麻醉,這才完成了全部的治療。
洗了手,回屋繼續抄,除了解手,她就沒離開這屋子,等傍晚打烊時,宋亦柏回來,顧念已經抄完了一半的致詞,攤了一桌子的紙張。
宋少東家檢查了顧念這一下午的工作成果,滿意地點點頭,小廝麻利地收拾了書桌,抱著自家公子的藥箱先走一步,宋亦柏和顧念跟在後面,馬車在街上等著。
理所當然地蹭個順風車,再理所當然地被宋亦柏拷問這些日子的功課,顧念的對答如流,讓宋公子笑得露出了大白牙,很得意的神情。
在熟悉的岔路上分手,顧念自行搭車回到家里,洗臉洗手更衣吃飯,啞姑向她匯報今天做了幾筆生意,賣了幾包藥幾罐液皂。
別看顧念因為氫氧化鉀傷了手,卻不妨礙她繼續跟這危險化學品打交道,因為居然有中產小康階層的客人找上門來想買她的液皂,她都不知道這消息是怎麼傳出去的,她只送了一些給玉府街上的和安堂同事們試用,也許就是他們替她打了廣告。
新居已經買了,十多天後就將搬過去,換環境的目的,就是要跟黑醫這個身份說拜拜,倉庫里剩下的藥材原料是不打算帶走了,她已經跟玉府街分號的掌櫃談妥了,半賣半送地處理給他們,她只帶走自己的個人用品。
顧念到藥房清點了已準備妥當的原料藥,連夜燒灶,做最後一批成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