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平攤一夜,啞姑照常起床,顧念迷迷糊糊听到她的動靜,往床里翻了個身,想再睡個懶覺,半夢半醒地不知過了幾時,最終還是被啞姑給搖醒來。
寫了字的夾板伸到她的眼前,是宋亦柏的親筆,龍飛鳳舞的筆跡,帶著大夫這個職業特有的風格,宋大公子命令她立刻起床梳洗,要出去赴一個早餐約會。
想到昨天那痛苦的一天,顧念打死不肯起床,讓啞姑出去說她不舒服。
啞姑短暫地離開了一會兒,很快又回來,宋大公子留了新的紙條,字面里透著濃濃的關心又似有嘲諷地問他的顧師弟既然客棧里都是大夫,要不要看一看。
顧念立馬一個挺身,直直地坐了起來,中氣十足地隔著門板喊小二送水進來。
走廊外傳來淺淺的笑聲,之後是小二提著水壺在外面敲門。
穿外衣服開窗一看,時間還早得很,她一點懶覺沒睡著。
梳洗打扮完畢,去敲宋亦柏的房門,小二已經雇好了馬車正在外面候著,只有他倆去,誰也不帶。
這頓早餐在一個茶樓的雅間里進行,可坐十個人的大圓桌全部坐滿,參加的都是藥商同行,基本上可以看作是一次早餐會議,因為大家談論的主要話題是今年的藥市,包括價格問題,就像一場價格同盟會。
顧念就知道她不該來,桌上的點心都是擺著好看的,她只在一開始的時候吃了眼面前的兩塊糯米糕,就放下了筷子,除了喝茶,再不吃任何東西。其他人也都差不多,真正吃了東西的都是跟宋亦柏這樣有身份的。有幾位的隨從助手就只喝茶,碟子干干淨淨。
這場早餐會開了一個時辰,桌上的點心放涼了。讓小二重新撤換一些新的,另換一壺茶水,大家接著聊。直到達成了一個基本意向才散會,今年藥市上某些藥材的價格會跟去年不太一樣。
眾人在茶樓外分手道別。他們都乘車,唯有宋亦柏說他想在附近逛逛,帶著顧念步行走了。
另找個館子兩人隨意又吃了些東西,接著乘車去了城里最好的商業街,買了些大包小包的禮物,包得仔仔細細,再乘車去盧園。
到這時顧念才知道中午要跟各家醫館的東家們共同用餐。從坐在車上起她就在緊張,宋亦柏就在她旁邊,看得很清楚,顧念緊張得下巴都收緊了。
宋亦柏躲在扇子後面偷笑,她這反應真有趣。
到了盧園,顧念一人抱著那些禮物,連腳下的路都看不見,跟著宋亦柏,在下人的帶領下去東曉居見自家三位東家。
進深很深的寬敞客廳里坐滿了人,都是今天午宴的客人們。宋亦柏先向父親叔叔和各位叔伯行禮問安,把禮物交給下人,顧念這才露臉,拍拍身上。禮數周到的作了一圈揖。
這些長輩們見到顧念都很熱情,紛紛叫到眼前看兩眼。
「老宋,這就是你們和安堂那寶貝疙瘩?一直知道年紀不大,今日這一瞧,有二十歲麼?」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老宋,你們和安堂將來要不得了啊。」
「和安堂憑瘍醫立業,幾十年下來,有了新的突破,難得難得,這換了別的老字號,到這時候早就只求穩不求新了。」
「少東家看著也是一表人才的樣子,听說這些日子以來,多數的應酬都是大公子代父出面,了不起,了不起,老宋,你這兒子教得好,有出息。」
「老宋,我是真羨慕你們三兄弟膝下的幾個兒子,沒听說誰身上有惡習的,我那兒子有大公子一半穩重勤懇,我做夢都能笑醒。」這是一位看著宋亦柏兩眼放光的老東家,恨不得宋亦柏是他兒子就好了。
「哎?小顧這雙手細細長長,長的幾個繭子有點意思,還會制藥?」這是一位火眼金楮的老東家,幸好他沒拉住顧念的手,只是看到了她手心的繭子,不然一定穿幫。
「是的,世伯,他會一點制藥。」宋亦柏走到顧念身邊,不著痕跡地提防著。
「嘿,人才哎,我沒記錯的話,你們的醫徒子學藥,但不學制藥吧?」
「也不是那麼絕對的,世伯,要是個人感興趣的話,我們也是允許的。藝多不壓身嘛,畢竟有些徒弟出師後,是自己開業的,懂些制藥總是好的。」宋亦柏笑言。
「學制藥得先懂藥,我想小顧在藥材上面的學識,應該比別的師兄弟們更有幾分心得吧?」另一位老東家說道。
「不敢不敢,前輩謬獎了,只略做過一些金創藥,實在談不上什麼心得。」顧念謙虛地作揖。
「這也不錯了,你們有多少師兄弟能跟你一樣的?都是同行,手下徒弟們那些個毛病大家都有。」
顧念呵呵直笑,轉頭接了別的話茬,讓室內的氣氛繼續熱鬧下去。
就這麼聊了一圈後,宋大東家終于下令,讓這兩小輩到後面去洗臉洗手準備吃飯。
他倆隨下人走了,廳里也迅速地重新布置起來,客人坐的桌椅被撤掉,換上大圓桌,等顧念二人把自己收拾干淨再出來,廳里已經是一副午宴的場景,長輩們都坐齊,就等這兩小子了。
不敢多言,兩人敬陪末座。
這頓午宴總算讓人吃得比較舒心,滿桌就這兩個晚輩,長輩們諸多照顧,旁邊還有下人伺候,壓根不存在夠不著菜的情況,斟酒盛湯都不勞他倆動手,只管吃吃喝喝甜言蜜語地哄著長輩們高興。
午宴結束後,客人散去,客廳恢復原狀,顧念一人在外面吃茶,宋亦柏隨父親叔叔在里屋說話,報告上午早餐會議的情況,討論一些問題,之後東家們會斟酌詳情制定策略,宋大公子告退出來帶顧念回客棧暫時休息。晚上還有一頓晚宴。
坐在車上時顧念真想叫救命了,她早就體會到天天有飯局的痛苦,在她剛入和安醫學堂的那年年末。宋亦柏帶她四處應酬,幾頓酒宴之後,她看到大魚大肉都反胃。
偷偷打量閉目養神的宋亦柏。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顧念好似自言自語地吭了一聲。「連著三天的酒宴,我都吃倒胃口了,不能換別人去麼?」
「你說換誰去?」宋亦柏聲音清醒,眼楮仍然閉著。
「比如魏師兄?」顧念試探地瞟了他一眼,「他不是比完了麼,有大把時間,再說了。你們讀書時感情一直很好,沒道理這應酬的好事一次都不帶他去嘛。」
「他是新手食醫,成績還排在倒數,我帶他去應酬,我怎麼跟人介紹他?」宋亦柏閉著眼輕輕動了動,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靠得更舒服,「我能跟人說,這是我師弟,去年才出師。有勞各位長輩提點?」
「這樣說不好嗎?」。
「若是沒有你,我帶他去,這樣說,很好。可是現在有你。雖然成績也一般般,但是一報你名字你也看到大家都是什麼反應了。行業比武,不光是比個人的水平,還比各家醫館的得意門生,魏雙思再在食醫上面磨練十年以上,或許才有了可以拉出去炫耀的本錢。」
「炫耀啊。」顧念意義不明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宋亦柏的扇子落在了她的頭上,大公子這會兒睜開眼,目光斜睨,上上下下掃了幾眼,「你是真不想晚上去應酬,還是變著法子听我夸獎你?」
顧念睜大眼楮,盡量一副無辜表情,「哎?大公子剛才有夸我麼?」
宋亦柏抬起扇子,顧念條件反射地雙手抱頭,「我錯了!」
宋大公子忍笑放下手,閉上眼楮繼續閉目養神,他才不會告訴顧念他就是故意讓小侯爺找不著人這個最大的理由呢。
顧念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扇子的襲擊,偷眼看去才發現警報早就解除,她立馬恢復了舒服的坐姿,靠著車廂壁板打起瞌睡。
回到客棧時,客棧里沒什麼人,午休時間早過了,年輕些的都逛街購物去了,連年紀大的都邀了伴在附近散步,顧念先回客房,宋亦柏在跟掌櫃交待讓他稍晚些給他雇輛車,接著掌櫃給了他一張請柬,上面寫著二十一日也就是明天在永德堂蔡東家的家里擺宴,要求早些時間到,先參觀隔壁總號,再回大宅吃酒。
宋亦柏把請柬交給玳安讓他把這事傳達下去,務必明天不準有人缺席。
顧念把這短暫的休息時間花在了準備明日赴宴的服飾上面,時間一到又跟宋大公子走了,與昨晚差不多的時間回來,抱著有些喝多的腦袋勉強洗浴一番,倒床上挺尸去了。
次日一早,馬車齊備,路線也都事先打听清楚了,所有人上車,浩浩蕩蕩穿城而過,在約定的時間來到了永德堂的蔡家大宅。
大門外點起長長的鞭炮歡迎尊貴的客人,少東家率領兄弟在門口迎接眾人,互相寒暄問候,領進正廳。
廳堂里和安堂的三位東家早已到達,宋亦柏兄弟倆走在前頭,撩起袍角,向坐在上首的蔡老太爺行禮問安自我介紹,接著雙膝下跪,跟在後面的眾人,不管是站在室內的,還是只能站在室外的,都一並跪了下去給老人家磕頭。
蔡老太爺看著精瘦身材,身體很好,笑聲里中氣十足,晚輩們磕完頭後連聲喚他們起身,又說了好些話,中間不喘氣。
大家起身後,宋家兄弟又給當家家長行過禮,然後站到他們父親那邊,向蔡家人依次介紹他們和安堂的這些弟子。
和安堂眾人以輩分排序,一個個介紹過去,每人都再次向老太爺和蔡當家行禮,然後退到一旁,甚至是退到室外。
顧念依輩分排在最後一位,當她上前由宋亦柏報出她的姓名時,廳里響起一片驚訝地輕呼聲,「哦!原來你就是顧念!」
顧念畢恭畢敬地向老太爺和蔡東家行禮,又作一圈揖,向坐在兩邊的永德堂的掌櫃和首席們行禮,禮畢後沒有退下,被叫到蔡老太爺跟前說話。在這簡單的見面儀式上,只有顧念一人有這待遇。
這次談話結束後,蔡東家和少東家還有那些掌櫃與首席們,帶領客人們去參觀永德堂總號。和安堂的宋家大宅與醫館是分開的,但永德堂的卻在一起,他們蔡家大宅最西邊的一路縱院改建的,地方寬敞,布局相對更合理,前面醫堂跟開刀房前後挨著,再後面才是大夫們休息的寮屋。
這麼多人烏泱烏泱地走來走去東瞅西看,其實沒幾樣東西能看仔細的,顧念落在最後頭,反正她也擠不到前面,她干脆把時間花在了研究房屋構造上,好像突然對建築生出興趣來了,給自己找點新鮮有趣的樂子。
為了今天的宴席,總號特意休息一天,街坊們都知道今天兩家老字號醫館同門相會,因此他們這群客人在醫館里毫無妨礙地來回來去,從里面經過醫館大門到街上,看看牌匾,看看街景,跟圍觀的街坊們點頭致意,再從街上回到醫館里面。
等他們重新回到大宅的宴會場地,整齊排列的桌椅在等著他們所有人,簡單的喝過茶水後,午宴開席。過程與別的宴席沒什麼兩樣,賓主同飲,酒足飯飽,盡歡而散。
宋東家們仍然回盧園,其他人回客棧休息,到第二天,最後一個比賽日,眾人抓緊時間上街購物,給家人朋友帶些土特產。
顧念帶著啞姑乘車去逛前幾天听來的那幾家特產店,當她提著一個包袱從一家賣山貨的店里出來時,旁邊冒出來一個藍布衣的男人來,熟悉的嗓音,萬年不變的榆木表情,「要不要我幫你拿呀?」
顧念好像早就在等著他似的,一點都不吃驚地把手里的包袱甩給了他,「鐵子,我還以為你這幾天失蹤了呢。」
「顧大夫,你才是大忙人呀。」鐵子把包袱轉手交給了跟在身邊的隨從,另有人接過了啞姑手上的東西,一並放到身後的一輛板車上,然後車夫就駕車出發了。
「我再忙,也沒見你留個字條給我。」
「字條多沒勁,哪有面對面的好。」鐵子歪歪腦袋,帶著顧念往旁邊走,他身邊的隨從這會兒快速隱秘地消失了。
「我可先聲明,這幾天大魚大肉我已經夠了。」
「這不由我作主。」鐵子回頭瞅了顧念一眼,意味深長的那種。
顧念停下腳步,「要不我還是回客棧好了,不打擾了。」
鐵子回過身,無奈地雙手叉腰,「你有什麼話跟他親口說好不好?我就是個跑腿遞信的,干嘛都為難我呢。」
顧念有些過意不去地低下頭,緩緩卷起衣袖,「好吧,你帶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