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毓文在小小的方寸空間踱過來又跟過去,思考著他該睡哪好。
房間不大,進門的右手邊是衣櫥與全身鏡,左邊則是衛浴。
往前則是床鋪區域——一台液晶電視懸掛于牆上,電視下方是置放物品的一字形小沙發(大小只能躺個三歲小孩),床的兩旁分別是放置台燈的床頭櫃跟梳妝台、梳妝椅、鏡子,其他的,沒有了。
除了雙人床鋪以外,唯一能容納他身軀的大概只有小沙發與床中間的地板,也就是他若選擇不睡床,就只能打地鋪。
他手撫著下巴,著鞋的腳在地板上踏了踏。
好像也沒得選擇了。
他打開衣櫥正要尋找可以拿來打地鋪的毯子,忽聞身後一聲尖叫。
他速速回過頭去,就看到有個女人從浴室奪門而出,一個不慎,直接撞上了他。
「怎麼了?」他忙將沖撞的身子穩住。
還好他皮粗肉厚,否則這樣結實的一撞,不得內傷才怪。
「鬼……」顫抖的手指著浴室,另一手蒙著臉,「里頭……有鬼……」
「鬼?」他抬頭望向浴門半掩的浴室,「在哪?」
「在……在里面……」
「你在哪看到的?」
「鏡……鏡子……」
他放開她欲前去探查,她立刻將他拉得好緊。
「別、別去……」等一下被鬼殺了怎麼辦?
「我去看看。」他安撫她,「說不定是你看錯了。」
很多的鬼都是一時看錯眼,結果可能是一條毛巾、被風吹動的窗簾或是披掛的衣服,故他認為人成是她看錯。
「不、不要放我一個人在這里……」嬌嗓抖得厲害。
「那你跟我去。」
「我會怕!」五指抓得更緊。
「有我在,別擔心。」他拍拍她的肩。
他的身材應該打得贏鬼吧?葉紋綺想。
「好……」她用力纏著他粗壯的臂膀,小臉埋在腋窩,沒膽抬起。
他伸長手,輕輕將半掩的浴門推開,初步觀察,里頭空無一物。
他放輕腳步走入,跟在他後面的女人沒注意門檻,差點絆倒。
「小心。」他攔腰將她抱起,踏上浴室地磚。
「有……有看到嗎?」她抖著嗓問。
「沒有。」他環顧浴室四周,「我什麼都沒看到,或許是你看錯了。」
「我沒有看錯日她大聲辯解,「我洗手的時候,看到一個黑臉鬼出現在鏡子前,很可怕!她的臉都是黑色的」
「黑臉鬼?」他想他大概猜得到是怎麼回事了。
「對!黑臉鬼。」
「你看一下鏡子,看黑臉鬼還在不在。」
「我不敢看。」
「現在鏡子是沒有的,我保證。」
「真的嗎?」
「不信你看。」
她小心翼冀的自他身後探出頭來,然而眼簾才抬,黑臉鬼就出現了。
「有啊,黑臉鬼啊」她尖叫一聲,立刻縮到他身後去,慌亂的喊,「明明就有,你騙我」
從她的反應,他百分之百可以確定這個「黑臉鬼」就是她自己。
「你再看仔細一點,鏡子上沒有黑臉鬼。」他憋忍住笑意。
「我剛明明就有看到」持續被否定的她有些生氣的喊。
「鏡子上有張黑臉的人叫葉紋綺。」
「那個黑臉鬼跟我同姓名?」這麼巧?「你還可以跟鬼交談?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的職業是驅魔神探嗎?
他被她打敗了。
「小姐,你看到的是你自己。」她是嚇傻了才听不懂他的話嗎?
「什麼?」
「你看下鏡子,看你現在的模樣。」他指著光潔明亮的鏡子。
「我現在的模樣??」
「嗯。」
「我現在怎樣?」她很是莫名的抬起頭來,黑色瞳孔先是左右怯懦移動了一會,才小心謹慎的抬睫,一看到鏡子倒映出來的臉容,又是大驚失色,黑臉……」
咦?那鬼似乎有點眼熟,「黑臉……」她怎麼也跟她一樣動作?「黑臉……是我自己?」
她吃驚向前,那「鬼」也向前。
「我的臉怎麼會這樣??」她兩手捧著臉,不敢置信的喊。
轉頭,瞧見身邊的魁梧男子正用力咬緊後齒根,極力保持面部的平和,卻因為控制得太用力,下額是顫抖的。
「你為什麼沒有跟我講我的臉變成這樣?」她迅速抽了數張衛生紙用力抹臉。
「我……」他吞了口口水,就怕不小心笑出來。「一直想講……沒機會……」
「我從什麼時候開始臉變這樣的?」她頂著這張可怕的臉多久了?
「喝……喝咖啡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
「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說的」她狠狠揍了他一拳,這拳頭一打下去,痛的不是他,反而是自己。「喔,好痛」
馮毓文退後了兩步,離開浴室,靠著衣櫥捧月復大笑。
「你真逗。」他笑得眼角滲淚。「我好久沒遇到這麼好笑的事了。」
狠瞪了他一眼後,她也忍俊不住大笑出聲。
她邊笑,邊抽走架上的毛巾打他。
「不早講!害我丟臉」她將毛巾纏上他的手臂繞圈,以企圖拉斷他手臂的力氣用力往兩旁拉,「一點都不酷」
可惡,她這麼用力了,為什麼他毫無疼痛的反應,反而她的手酸得要命?
「你快把那恐怖的東西擦掉吧。」要頂著那張黑臉到什麼時候?
「哼!」她踏出浴室拿起隨身行李放在小沙發上,拉開拉煉,翻出里頭的東西。「不知道要過夜,什麼都沒帶在身邊。」她苦惱的說。
飛機有禁止帶超過l00ml液體的規定,所以除了半套化妝品以外,她只有一瓶保濕噴霧。
「我沒有卸妝的東西耶,得去買才行,而且也沒有換洗的衣物。」她抬臉對他道。
一看到她那張黑臉,他差點又笑出聲。
她生氣的瞪他一眼,他連忙憋忍。
「不然你臉擦一擦,我們去免稅商店買東西。」他提議。
「好吧!」
她走回浴室,試圖用水清洗掉臉上的痕跡,可她使用的化妝品多少有防水功能,光用水根本擦不干淨,只會將範圍擴大而已,她一個火大,索性抓起架上的沐浴乳,直接拿來洗臉,再用保濕噴霧噴了滿臉。
「我們走吧!」
正在翻閱梳妝台上旅館說明的馮毓文抬起頭來,看見大部分的妝容都卸去的葉紋綺,不由得一愣。
原來她竟是個清秀甜美的女孩?
她有一雙黑白分明的水潤圓眸,小巧挺翹的秀氣鼻梁,卸去果色口紅的唇原來是可愛的女敕粉色,只是她太瘦,氣色看起來不太好,兩頰沒有圓潤感,但還是看得出來她應該才二十出頭。
「看什麼看?」她生氣的哼了聲。「我知道我這樣一點也不酷,但我有什麼辦法」
「你這樣很好看。」
「Bullshit!丑死了,一點特色都沒有!你不用安慰我了。」她朝外偏了偏頭。「走不走?」
他想她的審美觀跟邏輯似乎都與眾不同啊……
「好。」他放下旅館說明起身。
出了房門,剛好遇上對門搭乘同班飛機的乘客,他們是夫婦度蜜月。
「你們要出門?」丈夫問。
「去買點用品。」馮毓文答。
「你女朋友呢?」妻子好奇的東張西望。
「我在這里啦」有一只手從馮毓文背後探出來。
「你怎麼躲在你男朋友背後?」妻子心想,該不會是因為「羞于見人」吧?那張抹得很奇怪的臉啊……
「哼。」葉紋綺跨出「屏障」後,不等他們開口,立刻指著他們喊,「不準說我變了個人。」
「我……」
她立刻打斷丈夫的發言,「不準說我看起來很普通」
「你……」
她打斷妻子的欲言又止,「我們要去買東西了,再見」
她抓著嗎毓文的手臂,大踏步的走了。
被留在當場的夫妻對看一眼。
「不是這樣比較好看嗎?」妻子一臉匪夷所思。
丈夫聳了聳肩,「那個女生怪怪的,她的男朋友應該滿辛苦的吧。」
兩人很有默契的一致點了頭。
一路上,葉紋綺都低著頭,半個身子躲在馮毓文身後,好像躲債的跑路者,深怕一個不慎遇到債主被抓個正著。
馮毓文見她遮遮掩掩,明明是一張清麗的小臉卻羞于見人,猜測她八成習慣以濃妝示人,沒化妝就像沒穿衣服一樣,因為那一點也不酷,故經過賣帽子的商店時,隨手拿起放在模特兒頭上,以水鑽貼出骷髏的鴨舌帽戴上她的頭。
她有些詫異的撫著帽子抬起臉來。
「戴頂帽子會不會好點?」他說。
她露出豁然開朗的迷人微笑。
他不由得想,這樣子明明十分漂亮,用濃妝遮掩實在暴殆天物哪。
葉紋綺一蹦一跳來到鏡子前,左右轉身端詳。
「你挑頂喜歡的。」他柔聲道。
「這個好日她轉頭對他豎起大拇指,「酷!有品味。」
呃……他其實只是隨手,根本沒花心思。
「我要這頂。」一別剛才的遮遮掩掩,她又恢復很high的模樣來到結帳拒台。
「我來。」馮毓文抽出信用卡。
「為什麼?這是我要買的帽子。」
「是我害你妝花的。」
她困惑的偏頭,「你干了什麼好事?」她怎麼沒印象?
「喝咖啡的時候,我說我外婆的事,然後你哭了。」
「我哭……啊」她明白了。「原來真的是你害的」
他笑了笑,低頭在簽單上簽名。
「沒關系,我原諒你。」她拍拍他的厚肩,「看在帽子的份上。」
「那還真是謝謝你。」他笑著將信用卡收起。
「不客氣日戴著帽子的她,一別剛才的扭捏羞怯,笑得好不得意。
兩人來到商店買了些換洗用品,又到化妝品商店買了卸妝、保養品跟她不足的化妝品,正要打道回飯店時,葉紋綺的肚子發出好大一聲咕嚕。
「我餓了。」她以可憐兮兮的眼看著他。
「我們去吃飯吧!」
「好耶!」
她開心的模樣就像個孩子,馮毓文想他現在的角色應該比較像哥哥吧。
不知道她幾歲?
應該小他不少。
兩人隨意挑了家快餐餐廳,葉紋綺點了墨西哥卷餅餐,馮毓文則點了泰式雞肉飯。
餐點送上來,葉紋綺的餐看起來分量挺少,他懷疑她這樣吃得飽嗎?
「可以啊」葉紋綺手捏起卷餅,送進口中,吞下去後才又道,「平常工作很忙,沒什麼時問吃飯,所以吃不多。」
難怪這麼瘦,馮毓文默默在心中回道。
他想她的體重必定不到他的一半。
身高一八九,體格粗壯、渾身肌肉結實的他,體重破百,體脂肪只有3,而她,體重有沒有四十五都是問題。
「你就在英國作發型設計?」
「對啊」談起自己的強項,她的眼眸發亮,「我是天才,很厲害的,所以才能在那里生存下去。」
「那你怎麼不直接在台灣幫人設計發型呢?」
「我這次回去就是要開店啊」她很是興奮的道,「我高職畢業就去沙宣美發學院進修,課程全修完後就直接留在當地工作了。我的客人很多喔,我說要走,她們都好依依不舍。」
「那怎麼會想回來?」
「我要回家造福……嗯……造福家里!」
「造福鄉里?」
「對對對!造福鄉里!吼!」她很是無奈的說,「出國太久,很多成語都忘記了!」
「你出國多久了?」
她掐指算了算,「六年有了吧」
「那你今年不就二十四歲?」
「Bingo!」她給他一個大拇指,「酷!猜對了!你幾歲了?」話說完她又阻止,「我猜猜,嗯……四十?」
他、他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不是。」他頭搖得很悶。
「不是?」水眸用力盯著他打量。
除了問案的犯人,不知有多久不曾有人這樣直盯著他瞧了。
他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下意識別開眼去。
「還是五十?」
他想,以前那些說他看起來不過三十的人,應該是在安慰他吧?
「嗯,年輕一點。」
「四十五?」
「比四十年輕。」
「六十五?」
「比四十年輕怎麼會是六十五?」她連算數都有問題嗎?
「哈哈哈!」她忽然鼓掌大笑,「嚇到你了喔?嚇到你了喔?誰教你剛剛笑我的臉黑嘛嘛,所以我也要整你!」
原來是在整他?他既好氣又好笑。
「好啦,我這次說真的,你應該四十三?」
他臉綠。
「哈哈哈……又被我整到了」她笑得樂不可支,整個人幾乎趴在桌上。
「我鬧你的月她忽地一整面孔,「我這次猜真的,你應該是三十九!」
他深吸了一口氣,「還要再年輕一點。」
「啊哈哈哈……」她又笑了,「騙你的啦」
愛鬧的小姑娘!
若誰敢這樣開他玩笑,此時墳墓的草己經比人還高了一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別再猜了,你快把你的飯吃完,我們的住宿時間只有六小時。」也就是說剩下的休息時間不多了。
「我再猜最後一次。」
「別猜了。」他的心髒也是很脆弱的。
「三十三。」
他一愣。
「猜對了吧!」她很得意的笑,「我猜年齡很準的,誤差不會超過一歲,超天才的!」
「是,夭才小姑娘,快點吃飯吧!」她的卷餅都涼了。
她將另一片卷餅塞入口中後道,「對了,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說。」
「明天的飛機是七點嘛,六點半之前要到登機門報到,所以我們六點離開飯店就可以了對不對?」
他看了一下手表,「現在是九點,我們己經chickin一個小時了,也就是說飯店我們只能住到兩點。」
「這樣很沒道理耶,才六個小時!我要自費四個小時,睡到飽,你跟不跟?」
「我跟不跟?」
「如果你不跟的話,那我就自已在飯店待到六點,反正我不要兩點離開飯店當流浪漢就對了啦!」睡不飽很痛苦的!
他望著以熱切眼神等待答案的她,幾乎沒有考慮的——
「跟。」
葉紋綺從浴室洗完澡出來,就看到有人將衣櫥內的毯子抖開,平鋪在淺藍格紋地盤鋪成的地板上。
「你在干嘛?」她好奇的問。
馮毓文邊撫平毯子邊回道,「鋪床。」
「我們得睡在地板上嗎?」她吃驚的看著旁邊的柔軟大床,又回頭看他的「詭異動作」,不明白他為何有床不睡,難道他喜歡睡地板?
「你睡床,我睡這。」
「為什麼?」
她竟然問他為什麼?
她該不會一時忘記他是「假」男朋友了吧?
「這樣比較好。」鋪好床的他直起身道,「畢竟我們非親非故,還是要注意一些分寸。」
「什麼分寸?」听不太懂。
「就是……就是不好睡在同一張床。」
「那有什麼關系?」
「怎麼會沒關系?我……」
「我們是朋友了吧?」
「是……」他遲疑點頭,「是朋友。」
「你沒有跟朋友露營過嗎?露營的時候都嘛是大家一起睡,哪管什麼男的女的。」
「情況不同。」這是在密閉空間,而且只有兩個人。
「我看都一樣啊。」
馮毓文忍住想嘆息的動作,坐來梳妝椅上,並拍拍床鋪要她生下。
她像個乖順的小女孩坐在床沿,漂亮的水眸寫滿困惑。
「我年長你九歲,算來也可以當你哥哥,所以我要告誡你,跟初相識的男人同床共寢,是件很危險的事。男人都很壞,腦子里常想些亂七八糟的東所以要懂得防備,知道嗎?」
「但我們都住同一間房了,如果說你想怎樣的話,就算睡在地上,你還是可以爬上床怎麼樣啊三那睡同一張床跟沒睡同一張床不是一樣嗎?」
「呢……」
「而且我相信你日她用力一拍他的肩。「你會說這種話就表示你是好人!」
她判斷好壞的邏輯永遠這麼簡單嗎?
咖啡他喝過了,所以她接著喝就沒問題;他告誡她,所以他就是好人?她遲早有天會被欺負的!
「葉紋綺,你不可以這麼沒有防範,你……」他的雙頰忽然被一雙小手貼住。
「我跟你說,我看人很準,我看人就看眼,眼神干淨的就是好人!你的眼神很干淨、有神、很正直,所以你一定是好人!我相信你!」
他的眼神干淨、有神、正直?
他苦笑。
「你這樣有天會吃虧的」
「不然你說你是不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他斬釘截鐵搖頭。
「對啦!會這樣說表示你就是好人!」
「你……」
「我不要听了!」她兩手捂耳,「不听不听,你好煩,比我媽還嗦,我媽常打電話叫我回台灣,一直打一直打,你跟我媽一樣,一直煩一直煩!」她放手瞪眼,「你再吵,我以後就叫你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