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毓文像個假人一樣直挺挺的平躺在床鋪的左邊。
他連腳都不敢輕松的隨意張開,兩手像入鹼的尸體交迭在小月復上。
他閉著眼,腦子卻非常清晰,毫無入睡之意。
而他身邊的女人則像只蝦米側躺蟋縮著身子,背對著他。
那樣的姿勢多適合他將她摟進懷瑞安睡……他更用力的將雙眼緊閉。
想他這三十三年來,擁有女朋友的時間屈指可數,有的對他的體格望而生畏,有的對他的職業有所偏見,故他後來面對新朋友,都習慣性的先不談自己的工作。
前陣子,他國小暗戀的女孩回鄉幫忙母親工作。
他曾經在國小的時候,向她告白,卻被一口拒絕。
他知道她小時候並不喜歡他,畢竟他是鄰里之間有名的小混混,而她卻是年年拿獎學金、當選模範生的孝順好孩子。
可是他就是喜歡她,所以他鼓起勇氣告白了,也被爽快利落的拒絕了。
這次她孤身一人回家鄉,再次看到她,他對她仍存有愛戀的感覺,只是他很明白人家對他所打的分數有多低,這次他不急進,一步一步慢漫來,打著先將她心中的分數拉高,等她對他改觀後,就可以當朋友,然後他就可以開始正式追求她的主意。
誰知道他的計畫才開始沒幾天,她就回到數年前與她交往過的小男朋友懷里。
馮毓文張眼望著天花板,忍不住想嘆氣。
這次來新加坡,是參加朋友的婚禮,席間難免被追問什麼時候換他丟紅色炸彈,可這種事是他能掌控的嗎?
別說老婆人選了,他連女朋友在何方都不清楚。
身邊的女孩忽地動了動,他立刻繃緊了神經。
他幾乎可以聞到女孩身上傳來的沐浴乳馨香,她就離他一個掌心遠,兩人的身體隨時都很有可能踫觸。
說實話,他還挺喜歡這古靈精怪的女孩的,她很放得開、很隨興、很好相處。
他喜歡愛笑的女孩,而她的笑又是那麼純真無心眼,雖然有點古怪,但很可愛,跟她在一起很開心……
唉,他在想什麼?
他大了人家九歲,鐵定是被當個哥哥看待,所以才跟他同躺一張床而毫無顧忌。
而且她一直說他是「好人」。
也就是說他並未被當個需要防範的「男人」。
他想他該念點心經什麼的,來安撫隨時會作亂的腦子,或者數數羊,催眠自己入睡才不會胡思亂想。
第一只羊,跳!
第二只羊,跳!
第三只羊,跳……
「你睡著了嗎?」
女孩忽然出聲,他的羊瞬間摔倒在柵欄前。
「呃……」喉頭突然啞了,他忙清了下喉嚨,「還沒。」
「太好了,我睡不著。」她轉過身來,「我想我可能有時差,所以完全睡不著。」她重嘆了口氣,「你呢?你為什麼也睡不著?」
「我、我習慣晚睡。」其實他的作息一向紊亂,畢竟他做的是一發生刑事案件,就得馬上整裝回去工作的職業。
「你都三更半夜才睡嗎?」小臉壓在左手掌心上問。
「大都過十二點。」
「現在才十一點,難怪你睡不著。」她欣喜的像總算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我出去玩很怕一個人住飯店。」
「為什麼?」
「飯店的鬼故事那麼多,嚇死人了。我一關上燈,就覺得整個屋里都是鬼,所以一定要有人跟我一起睡我才敢睡。
馮毓文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她堅持他跟她睡一張床,理由是因為她怕鬼!
「我剛到英國的時候,前三個月幾乎都沒睡覺,每天都瞪著眼楮直到天亮才能睡著,可是沒睡多久就得起床去上課了。還好我住的那屋子確定沒有半只鬼,不過我還是得開夜燈才能睡。」
難怪她堅持把門口那盞燈點著,他還以為她怕想上廁所不方便。
「你會怕鬼嗎?」她問。
「我想我不怕。」他也沒見過鬼啊。
「你長得這麼壯當然不怕啦,鬼想把你拖走都很困難吧月她嘻嘻笑著戳戳他在被子外頭的手臂。「跟你一起睡很安心。」
他希望他有順利拉起嘴角「陪笑」。
唉,被一個妙齡女郎說跟他睡在一起很安心,對男人來說可是個侮辱。
「對了,你來新加坡千嘛的?玩嗎?」既然睡不著,她決定聊天度過這段無聊的時間。
「我有個朋友結婚,來參加婚禮的。」
「那你結婚了嗎?」
「還沒。」
「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他沒結婚也沒女朋友,這表示他單身?
「我也沒有男朋友。」她兩手托腮半趴在床上,「我英國的男朋友半年前分手了,我六年沒回台灣了,所以台灣沒有男朋友。
所以她也是單身喔。
她微笑著等他回應。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的話題,莫名覺得這個話題很尷尬(或許是因為兩人只穿睡衣躺在床上的關系),只好輕應了聲,「嗯。」
嗯?他的回應好冷淡喔……葉紋綺感覺不太開心。
她小他這麼多歲,他必定將她當個小妹妹看待吧,但她可是個發育完全的大女孩了——只是胸有點小而己。
她喜歡這個男人,雖然稍微一板一眼了點,但很溫柔很貼心,還會注意到她因為沒化妝所以感到不知所措,卻又不會一徑兒只想說服她不化妝也很好之類討人厭的話,而是主動買了帽子給她,讓她不再感覺到不自在。
她喜歡他這種不說出口的體貼。
而且他體格雖然強壯,卻又不凶狠強硬,于是給人一種安心底,在他身邊什麼都不用怕,可以盡情小鳥依人。
不知道他會不會很多人搶?
她應該先下手為強才是!
她忽然伸手刮刮他冒著胡須的臉,「你胡子會很多嗎?」
「算滿多的。」他想他還是沒法習慣她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
「會留一整片都是嗎?」她模著他的臉頰。
他暗暗深吸了口氣,「若不整理的話。」
她一定是在國外待久了,覺得這樣沒什麼,他不可以胡思亂亂想。
「那你想過留胡子嗎?」
「夏天很熱。」
「可以造型啊。」胡子能玩的花樣也很多耶。
「我沒那個天分。」
「我可以幫你。」
「嗯……謝謝。」小姑娘的話題越來越走向他不知該怎麼回應的地步了。
「你的胡子很多很好造型,我可以幫你修一個很帥的胡型。」縴縴長指在他的下巴處游移,像是在畫設計圖。
天知道他覺得他的額際在冒冷汗了。
「謝謝。」他忍住握住那不安分小手的沖動,此時此刻,隨意一個輕舉妄動都會走向滅亡的地步。「你還不想睡嗎?」
他不想被她降格為「壞人」,不想看到她看著他的眸中有著恐懼與厭惡。
「不想。」她癟了下嘴後又說,「你的頭發修得這麼短,很沒個性。」
「這樣比較好整理。」
「我幫你在後腦勺剃字好不好??」
他相信那不會是個好主意。
「Fuck,好不好?」
他閉上眼。
「不行。」哪個警察後腦勺剃髒話的?
「這樣很帥耶!」多有個性啊。
「我的工作不允許。」
「不能剃髒話喔?」
「對。」這不是廢話嗎?
「那cute.」
「不可以。」不要以為他不知道那個英文字叫可愛!
「Shit!」說完她就自己哈哈大笑,「屎!腦袋是吃屎!哈哈哈!一腦子大便!哈哈哈……」
她怎麼有辦法隨時這麼high呢?
馮毓文甘拜下風。
「不然剃like.」
「姑娘,我的後腦勺……」
「Ilikeyou.」
「不能剃字……」他一愕。
小臉兒忽然湊了過來,在他的唇上柔柔印下一吻。
「嘿,大個子,我喜歡你。」她趴在他的胸口處,听到他的心髒正狂亂的鼓動,「你當我男朋友好不好?」縴指戳戳他心口處。
「你……清醒的嗎?」
「我根本睡不著啊!」她抬起小臉來,而他亦正抬起頭盯視著她。
「嘻。」她嘴角彎笑,粉唇兒上前,故意在與他相距一指之遙時停下。
微妙的氣流在兩人之間流動,他不由得微偏了頭顱角度,抿了下唇後,貼上等待的女敕唇。
「你的皮膚好粗。」她咯咯笑,「你應該要去角質。」他回應她的吻,表示他也喜歡她吧。
「男人不用那玩意。」
「你模我的。」她將他的手放上她的小月復,「我每天都很勤快的保養。」
他因那肌膚光滑的觸感而胸口一窒。
「你不能……」
「你的舌頭好甜。」她跨坐在他的身上,兩手捧著他的臉頰,長長的劉海垂落到他的臉上,癢癢的。「再吻我。」
他沒有辦法拒絕這樣的要求。
四唇再次相貼,他將舌頭喂進了她的口中,抵著她的軟馥香舌,她熱切的回應,幾乎想吞了彼此的舌頭。
她的舌,才真甜。
冷氣吹拂過來的冷空氣插入彼此之間,稍稍平復他過于急切的心跳。
「我們睡吧。」他說。
望著他的眸,寫著不解。
但他把她推開了,用很冷靜的口吻說,「我們睡吧。」
她暗下了眸,「你不喜歡我?」
「不,不是的。」他怕她誤會,故用詞小心,並將她的頭按回胸口,「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還要多點相處多點認識,而不是從床上開始。
「所以你要當我男朋友了?」
他很想點頭爽快說好,可問題是,他對她可不坦誠,就像她還一直誤會他是服務生(還是會雜耍的那種),但他卻又無法開口直接告訴她——
「其實我是個警察。」
如果辦個討人厭排行榜,警察絕對榜上有名,但台灣警察的權力並不如國外的警察,其實處處受限,有苦難言。
警大畢業通過三等特考的他,目前是二線二星的偵查隊隊長,收入還不錯,加了又有國家給予福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是時間不是自己能掌控,隨時都有可能被call回局里辦事,想交到女朋友己經很難了,能配合的更少,他幾乎有心理準備這輩子得當個單身王老五。
就是因為這麼難得,加上他也喜歡她,要說實話,真的一很難。
「如果你願意的話。」這次,他讓情感佔了上風。
「耶!」她開心舉高手,「那我要你抱著我睡!」
她轉成背對他的蝦米姿態,整個人貼入了他的懷里,將他的手圈上她的縴腰,右手臂給她當頸枕。
「對了。」她偏過頭來道,「如果你要亂來也是可以的。」
「不要胡說八道了。」指尖輕彈頭頂。
「呵呵……」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楮。
「那個……」
「嗯?」
「你……你有沒有很討厭的工作?」他想先探探口風。
「什麼意思?」
「就是有什麼職業是你討厭的?」
「討厭的喔……」她想了下,「我討厭警察!」
馮毓文一怔,整片背脊都涼了。
有沒有這麼準,第一個就說中他的職業?
「警察……為什麼討厭警察?」
「那還用說嘛,他們本來就很討人厭!上次啊,我跟我朋友去酒吧喝酒,英國的那個臭警察以為我未成年,對我超凶的,我生氣的回嗆,他還用警棍把我架在牆上,痛死我了}後來我拿出證件證明我早超過二十了,他連一句道歉都沒有耶!你看討不討厭?」
「的確是很討人厭。」唉。
「我爸以前還說不準我嫁給警察,因為他也很討厭警察!小時候我家遭過小偷,那警察很爛,都沒抓到,我爸只好自力救濟,裝了一堆攝影機。真要靠警察,家里早就被搬光了。」
下巴頂在她頭頂的他苦笑著,不知該如何回應。
「咦,你的手怎麼變冷了?」她訝異的抓著他手查看,「冷氣太強了嗎?」好像還有點冒汗。
「可能吧。」他的背上在冒冷汗,當然冷了。
「那你要把被子蓋好。」葉紋綺轉過身來,調皮笑道,「還是要我溫暖你?」
「傻瓜!」他把小臉壓上胸口處,不想讓她看到他的表情一他想他此刻的神情一定非常難看吧。「睡吧,六點就要起來了。」
「好。」
一直嚷著有時差睡不著的女孩沒多久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可將她摟在懷中的男人卻是瞪著眼直視著昏暗的空間,無法睡去。
回到台灣,馮毓文推著葉紋綺的行李一起來到入境大廳。
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個行李袋,連托運都省了,而葉紋綺的行李大都使用國際快捷寄回老家,只帶了一個行李箱。
「有人來接你嗎?」馮毓文問。
「沒有!」葉紋綺得意的挑眉,「我要給我爸媽一個驚喜,嘿嘿……」
他訝異,「所以沒有人知道你回來?」
「對啊!」
「那你等等要怎麼回去?」
「我要去搭高鐵。你呢?」說不定可以一起走。
「我要搭客運。」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彰化看我女乃女乃,我答應一回來就過去看她。」
「那我們就不能一起搭高鐵了。」她失望的嘟起嘴。
他揉揉她的頭頂,心里一樣覺得可惜。「我送你過去坐車。」
「好啊!好啊!」她就等他這句話。
兩人搭乘統聯的接駁車,來到高鐵車站。
台風已經遠離,四周風平浪靜,好像他們昨晚被困在新加坡是場騙局。
「你要到哪?」馮毓文問。
他想起他似乎一直未問她的家鄉在哪。
「台南。」
「台南?」他有些吃驚,因為他也住在台南。
「再十分鐘有一班耶,我們快去買票。」她催促著他。
排隊的人不多,他們很快的就買到票。
搭車月台在地下二樓,馮毓文幫葉紋綺拉著行李正要往剪票口時,忽然听聞有人大喊:「有扒手!有扒手偷我的錢!」
一听到有扒手,其他旅客紛紛緊張的檢視自己的錢包皮夾還在不在。
馮毓文發揮他的職業本能,冷靜的觀察車站內的旅客。
他發現前方約五十公尺處,有個男人模樣有些鬼祟,穿著一件外套,一手抓著衣襟,一手抱著肚子,在听到有人喊扒手時,加快了行走速度。
馮毓文二話不說,沖了過去,攔住他的去路。
「先生,不好意思,你有東西掉了。」他語氣平和得一點都看不出企圖。
「什麼、什麼東西?」馮毓文的大個子讓男人感受到巨大的壓力,面色有些驚慌。
「就在那里。」他猛地將男人的身子往後轉,男人一時無防備,松了手,數個皮夾從他的外套下擺掉了出來。
見露了餡,男人急忙想掙月兌,馮毓文立刻將他的手往後扭轉,將人掠倒在地。
「放開我!」男人大喊。
「不準動,我是警察!」馮毓文習慣性的要掏出警徽,手模入口袋卻發現口袋空空,這才想起他休假中,自然連手銬也沒帶了。
听到「警察」兩字,男人臉色大變。
駐警人員跑了過來,將犯人接手,並處理被扒的旅客事宜。
馮毓文向駐警人員交代了些事後,轉過身來看到立在原地的葉紋綺,臉色一變。
她听到了嗎?
她知道他的身份了嗎?
他躊躇走上前,正想著該怎麼解釋他的謊時,她忽然按上他的肩,跳上他的身子,兩腿圈住他的腰。
「你好厲害,你抓住扒手了耶!」她笑得好開心,好像人是她抓到的一樣驕傲。
她沒听到嗎?
或許是因為大廳吵雜,她又站得比較遠,所以沒听到吧?
「我會……」他雙臂攬著她的細腰,「我會把你喂胖。」
「喂胖?」
「你太瘦了。」他說,「我會想辦法把你喂胖。」
「你會煮菜?」
「會。」而且很拿手。
「我也會唷,那以後我們可以一起……」
「各位旅客請注意,一點五十七分開往新竹、台中、嘉義、台南、左營的第六六一次南下列車即將進站,搭乘本列車的旅客,請前往月台候車,上車時請留意月台間隙。祝您旅途愉快日廣播聲打斷了她的後文。
「車子快來了,我們快走。」馮毓擾一手提起她的行李,一手牽著她小跑步到驗票口。
將車票放入機器,過了開門,依依不舍揮別的她忽然想起了件事。
「等等,我沒你的聯絡電話。」她慌忙找出手機,卻愕然發現視窗一片黑。「我忘了充電了啦!」吼,她真是迷糊。
這時,一張紙條遞來她面前,「我的手機號碼。」
葉紋綺攤開,迅速閱覽了一遍,塞入短褲口袋。
「我跟你說,我沒有台灣手機,等到我申辦下來,立刻打給你。」
他望著她,眸深幽幽的。
「怎麼了?」他的眼色怪怪的。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什麼事?」
車站廣播列車己經進站,要搭乘旅客迅速前往月台搭乘。
「我的車子來了,我先去搭車,等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再跟我說。」她忙拉起行李拉桿,轉身就走。
「我是警察!」他喊。
她停下腳步訝然回首。
「我真正的工作是警察,不是服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