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滾滾,暴雨如注,夾雜著孩子的哭喊聲,叫女人心急如火撩。舒鴀璨璩
「媽媽!媽媽!」
站在前頭的女孩兒終于看見了飛奔而來的女人,激動得一把甩開男孩兒的手,沒命地往岸邊跑去。
女人頓時給嚇停了腳步,
「醉兒!別動啊!玷」
與她的吼聲同時響起的是孩子們驚恐的呼叫聲——就在那一刻,跑動的小女孩兒腳下一滑,整個人往河床里栽下去。
*
清水玲子說到此處已泣不成聲,那驚惶的過往即便過了二十多年,听來還是如此叫人撕心裂肺,痛不可當穆。
這段過往我在五年前那個冬夜听過一次,當時是由養父沈旭釗說出來的,他只是講了事情的梗概,遠不如清水玲子這個當事人描述得這般讓人身臨其境。
我的腮幫子咬得太緊,幾乎張不開嘴了,臥室里窒悶而沉重的氛圍叫我喘不過氣來。
「她……她掉下去了……」清水玲子抽噎道︰「我眼睜睜看著她掉下去。那橋……那獨木橋也在那時候突然斷了……接著,接著另外兩個孩子也掉進了河里……」
我的太陽穴猛然抽痛,心里與腦里剎時間猶如給一把利斧劈開了一般……
那些惡夢,有關于哭喊,有關于斷裂的木橋,有關于深不見底的潭水……此刻交織成仿佛會越收越緊的一張網,鋪天蓋地向我罩過來。
清水玲子已哭得月兌了力,聲音恍惚,眼神潰散,
「我……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跳進河里的……我拼了命……我想要抓住他們……那男孩兒是最後落下來的,我一把就抓住了。兩個女孩兒個子小、身子輕,一下就讓河水沖得漂了好遠……我、我拖著男孩兒游過去,我拼命地追趕她們……可是我來不及啊……兩個孩子都被淹在水里,連哭喊聲都沒了……我急得快死掉了,憑借本能亡了命地往前追,可是我、我只能救到一個……我……我抓住了頭上沒有戴月亮發飾的那個女孩兒……我以為……我以為那是……」
听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抬起手猛然捂住嘴,嚶嚶的嗚泣還是密密實實地泄透出來。雖然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但經由別人像講述他人的故事那樣將我自己這段淒苦的經歷說出來,我還是忍不住滿心唏噓與悲愴。
我,原本該是被命運放棄的那一個啊。
「醉兒……」清水玲子飄忽的視線凝向我,滿眼血紅。她不顧沈旭釗的阻止,掙扎著坐起來,一把將我摟進懷里,枯瘦的手盡了力地拍撫我的背,「醉兒你別哭啊……媽媽、媽媽知道你心里有多難受……當年是媽媽起了私心,原本想要救的那個不是你……可是、可是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你把你的發飾給了她……你的月亮型發飾在她的頭上啊……」
我連掙開清水玲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也無法狠心地掙開她——這樣的命運弄人,我和她都不過是被上蒼戲弄的可憐人。
而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清水玲子自私的決定讓她懊悔痛苦了半生,也讓我至此與外公天人兩隔,與我至親的哥哥生生分別了二十載春秋。
*
女人淚水滂沱,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女孩兒被湍急的河水沖遠,沒頂,終于沒了蹤跡……
她一手拖著一個被水淹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萬幸挨到了一塊斷裂在河床上的獨木橋,攀借著那條殘木,她掙扎著滑到河岸邊,窮盡力氣將兩個孩子推上岸,自己再爬上去,可是接下來她看到情形幾乎讓她當場自我了解生命。
當她緩過一口氣要給女孩兒實施人工呼吸時,才看清躺在自己面前那雙目緊閉、滿臉灰白的女孩兒是陽光書院里那個小孫女,根本就不是她的女兒!
「醉兒!」女人矢口尖叫哭喊,「醉兒……我的醉兒啊!」
她雙手揪住自己散亂的發,瘋狂地搖擺著腦袋,全身猶如被利刃穿過般的慘痛,「天吶!天吶!不!我的醉兒……我的醉兒啊!不……不!!!」
她無法相信這個事實,顫抖著雙手將女孩兒身上的簑衣撥下,那簑衣掩蓋下的裙子是鵝黃色的,並非是自己女兒穿著的那件粉白色的。她一把將孩子的臉捧到自己眼前,恐懼而絕望的目光幾乎能在孩子的右眼下方灼出個洞來——沒有胎記,沒有胎記!孩子臉上就是沒有那個上弦月般的胎記啊!
一瞬間,女人的哭喊聲戛然而止,只剩喉間嘶嘶地發出絕望的喘息,生不如死。
女人驀地撒開手,女孩兒軟綿綿的小身體頓時摔回地上。她搖晃著爬起來,踉蹌著沿著河岸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走,視線尋著不久前女兒沉沒的地方,口中喃喃︰
「不要……醉兒……你回來……不要離開媽媽……醉兒啊……你回來啊!你叫媽媽怎麼辦……醉兒啊……」
瓢潑的大雨沒有絲毫緩歇的跡象,反而下得愈發囂張與狠戾。
女人覺得那是自己心里破了個洞,洞里涌出的淚,一***的,為自己的女兒哀泣——是她自己啊,是她親手放棄了女兒的生命啊!
一直昏迷的小男孩仰天躺著,一張小嘴兒始終微張。雨水淌進他的口里,從他的嘴角溢出來。「咳咳咳」幾聲,雨水居然將他嗆醒,那幾聲咳嗽,把他月復腔里的積水咳出了大半。
小男孩兒緩緩睜開眼,視線對上不遠處趴在地上的小女孩兒。他反應了些時候,思維半是恍惚半是清醒。他想站起來,卻渾身無力,只能撐著身體,朝著自己的妹妹慢慢爬過去。
「慈兒……慈兒……」小男孩兒好容易爬到妹妹身邊,小手推著妹妹冰冷的身體,小臉因為痛苦與恐懼扭曲成一團,「慈兒你醒醒啊……你不要死啊慈兒……嗚嗚嗚……醒醒……」
女孩兒反應全無,唇色已經泛出灰紫色。
「救救慈兒……」男孩兒看向不遠處怔忪地盯著河水的女人,哭喊︰「救救慈兒啊……阿姨……救啊……」
體力不支,加上精神重創,小男孩兒哭喊聲漸弱,最終昏了過去。女人終于恍過神來,目光呆滯地看著地上兩個小小的身影……
「醉兒……」女人死水一般的雙瞳忽然泛出奇光,「醉兒你沒有死……」她喃喃念叨,跌跌撞撞地朝兩個孩子撲過去,雙膝猛地跪地,落在女孩兒身邊。
「醉兒……」女人死灰一片的臉上忽然牽起一抹詭異而神經質的笑,「我的醉兒!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她一把扯起小女孩兒,緊緊地摟在懷里,「媽媽會救你……你不會死……不會死的……」
*
這段記憶,是我身體里一抹治愈不了的硬傷。即便年幼的我自身對此並沒有多少印象,甚至在以後的歲月里將此忘得一干二淨,但年幼落水時,那種瀕臨死亡的恐慌卻一直深深扎根在我心里。它導致我今後的歲月里,每遇絕境,總能夢到那種剜心刺骨的深寒,那不是冷,是骨子透出來恐懼與絕望。
在那個滂沱大雨天,清水玲子救活了我,並將我從我年邁的外公和年幼的哥哥身邊帶走。
鎮上的老人回憶說,我哥哥醒來以後沒見到妹妹,迷迷糊糊了很久才哭著告訴人,妹妹被水淹死了,而外公和青溪鎮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是被河水沖走了,而清水玲子救了我哥哥和她女兒,帶著女兒離開了青溪鎮。
鎮上組織了打撈隊,前前後後將望春河撈了一周也沒能撈到我的「遺體」。外公天天守在河畔,絕望中又存了一絲希望,認為只要一天沒見到我的「遺體」,我就還有生還的可能。這種微弱的希望一直持續到那年冬天,一場無妄的火災將陽光書院燒得幾乎片甲不留。外公看著自己一生的心血付之一炬,老朽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這樣多重的打擊,終是病入膏肓。
外公走後,哥哥被送去T市孤兒院,陽光書院至此便逐漸在青溪鎮的歲月里淡去。
而經歷了喪女之痛的清水玲子夫婦,在清水玲子自私且自欺欺人的堅持下,從北方的B市舉家遷往N市,自此,我丟了我原本的名字,以沈醉的身份長大年人。
我終于明白年少時候的那些夜晚,清水玲子為什麼會守在我床邊偷偷的慟哭。多少年來,她一直受到良心的折磨,一方面對失去的女兒悔痛與思念,一方面覺得對不起我和我的家人。
無可否認的是,她那麼愛我,將原本該給真正的沈醉的那些愛,加倍了地給了我。我是那樣愛她,與她是那麼融洽與親密,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即便我的生母在世也不過如此。
沈旭釗太愛清水玲子,卻無法在「女兒」這件事上不生隔膜、不存芥蒂。雖然他們都那麼愛我、寵我,但夫妻二人獨處時,總有種難以言說與無法溝通的死角。漸漸地,這個死角的範圍越來越大,致使他們根本無法在二人相對時平和相處。他們並不是吵架,只是漸漸地,無法正視對方——準確說來,是清水玲子無法面對自己的丈夫。在她心里,是她弄丟了與他的女兒;在她眼里,丈夫看她的眼神中的責難,似乎越來越明顯……
他們終于離婚了。
在當時的我看來,原因莫名。
*
「她回來了……」清水玲子眼神忽閃,喃喃道︰「就在五年前……她回來了……」
我呼吸一窒,
「是……是真正的沈醉嗎?」
清水玲子點點頭,捏著我的手的手忽然使了大力,「你知道我得知她還活著的時候有多高興多驚訝麼?」一瞬之光在她眼里閃過,即刻又暗了下去,「可是她說、她說她是來逃債的……她是向我來逃債的……她怪我沒有救她……怪我沒有找她……怪我讓她流離失所二十年……她恨我……她長得那麼漂亮,可是她看著我的眼神,怨氣好重……」
清水玲子說道此處,身體開始輕輕打顫,一直握著我的手也收了回去,左右互抱著臂,將自己護了起來。
一直隱忍未語的沈旭釗將她攬進懷里,大掌撫模著她的肩和臂,接著她的話對我說︰
「你還記得五年前,你有一次從w市突然回來嗎?那一次,你媽……玲子也突然從日本回來了。你覺得奇怪,還問我為什麼她回來不聯絡你。我搪塞了個理由,說她是路過N市,去其他城市參加同學孩子的婚禮的。」
我點點頭,這件事當時我就覺得不同尋常,所以至今印象深刻。
沈旭釗接著說,
「玲子根本不是參加什麼同學孩子的婚禮。而是……而是沈醉,就是我們的親生女兒,約她到w市見面。二十年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她……」
沈旭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
「可她說她是來討債的……她怨恨玲子拋棄她,怨恨我沒有去找她……她恨我們把別人、把別人當她來養,也恨那個替她接受了她母父之愛的人……」
沈醉恨我。
真正的沈醉,一直恨著我。
「我們無話可說……我們想好好補償她……」沈旭釗苦不堪言地自嘲一笑,「可是她說她不希罕。她說既然我們已經放棄了她,就沒有權利再對她好。她來找我們,純粹是為了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