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子規與大廚房眾人正在園內花廳擺席,正當一切完成之際,子規突然發現杜鵑拿來的盒子里,少一只青花荷蓮水藻紋杯,宋媽媽也發現了,一時情急怒道︰「杜鵑你怎麼點的數?這一屋的主子,你讓誰不用杯子用碗喝酒?還是準備直接用壺?看你這丫頭真正是昏了頭了」杜鵑本已有些慌張,見又是自己出錯,一時腿軟,人竟跪在了地上。
子規忙上前安撫杜鵑,又對宋媽媽道︰「杜鵑膽小,媽媽別罵她,我跑得快,我回去拿來就是,保管誤不了時辰。」話音未落,轉身就走,一眨眼工夫,人已到了廳外。
三步並作二步,子規連奔帶跑地到了大廚房,一見那倒霉的酒杯正孤零零地站在里間桌上,一付可憐模樣。子規心里又好氣又好笑,杜鵑這丫頭,越是大場面,越是丟三落四。她不敢耽擱,袖上那杯子,又朝園內急行而去。
快將行出大廚房前的槐影時,卻見西邊一大片竹林旁,獨自站著一人,身穿玄色緙金銀絲錦雞圖補子緞面圓領袍,細長身子,站得板樣直,竹林清風吹過,便見身上衣服鼓蓬起來,更襯得身形消瘦清朗,人卻背對著子規,只管往園子北角看個不住。
子規初時不解其意,但在心里細想立刻便反應過來,此人必是安家大少爺,安儒榮。園子北角,不就是宋媽媽口中所說的,梅圃?那原是安儒榮在家時的愛處,廣種西溪古梅,枝骨利勁,又以白梅居多,間中各式花樣陳雜,隔著玉液池,正對竹林,林麓幽清、水竹映襯,好一派閑意雅趣,惜此刻正值初暑,若是隆冬梅節,圃內眾枝盛放開來,怕就真是豐姿腴美,人間仙境了。但見儒榮依舊只管痴痴望著,竟全然不知身後亦有一人,望他望得也呆住了。
子規眼楮盯住那背影,八年了,八年前那地獄惡夢般的一晚,安儒榮,安大爺,你還記得否?
「回安少卿,小的已全數點過,確如名單上所列,147人,一人不少,一人不多。」
「當真仔細點過?老爺吩咐過的,若出了差錯,你項上人頭可就不保了」
「安少卿放心,小的已仔細確認過,並手下也確認過三次,決不可能出錯,也請安少卿回稟安太師,一切都已按計劃完成,決無差錯,還望安太師寬心。」
「掌燈,父親吩咐過,我必親自點過人數,方可回話,前面帶路吧。」
一樣的背影,一樣的情景,不過,當時子規是在街邊牆角暗影里,望而瑟瑟發抖,而現在,人已到了他安府內的深宅大院里,一樣的人,卻是加倍的恨。
「子規」一聲輕喚,將子規從夢魘中震醒,回首驚望,方覺已是一身冷汗,又見書桐正匆匆由身後趕來,並一臉急切問道︰「你怎麼在這兒?花廳里收拾好了沒有?酒菜都擺置好了吧?大*女乃說話就到。」
子規強作鎮定,只覺得嗓子眼說不出的干澀,遂清了清喉嚨,才開得口道︰「大*女乃倒來得早,已到時間了不成?」
書桐搖搖頭道︰「那倒沒有,只是大*女乃說先過來打點一下,看看東西都齊全了沒有,大爺的接風酒,需得萬事妥當,無一錯漏。」
子規勉強笑道︰「大*女乃也算會操心了,讓你先來查我們是不是?」
書桐直笑起來,也道︰「可不是,我還沒到花廳,就見你在這兒偷懶呢,還不快走,一會兒主子們就該到了。」
子規由眼角余光朝竹林邊望去,已是空空如也,人跡全無。
到得花廳,在書桐指點下,總算將一切擺置的妥妥當當,宋媽媽和書桐又檢查過一遍,再無差池,方將眾人散出,杜鵑也漸漸回過神來,從台階下拈了一朵草花指間把玩,見子規過來,又靠在子規身上,獻寶似地拿給她看。子規看了一眼,笑著接過來,替她戴在頭上,開口道︰「行了,打扮的得當了,只等如意郎君來接便罷了。」
杜鵑臉刷地一下紅了,整個人都躲在子規身後,嘴里直嚷嚷︰「姐姐別取笑人了,哪里來的如意郎君。」
正說笑著,宋媽媽沖她們擺了擺手,說道︰「來了」
果然,悄無聲息地,寧娥帶著琴絲過來了,子規見她今日竟穿了一身月白褂子,而不是平日里常見的大紅,不由得愣住,寧娥不看他人,徑直走進花廳,再細查過一遍,方才放下心來。
不過片刻,其蘭也到了,接著便是儒定帶著玉屏,乾娘扶著金徽到了,二人並不說話,只站在地下等,氣氛尷尬,其蘭也不敢開口,只得走到寧娥身邊,與其低語幾句,寧娥听後,並不開口說話,只輕輕搖了搖頭,這廳里的氣氛便更顯微妙的澀滯,難以轉折運行下去似的。
正當此時,儒榮到了,跟著伺候的丫鬟曲眉跟在後里,二人雖行走無聲,卻是眾人目光焦點所在。儒榮已將官服換下,換上一身象牙白工筆山水樓台圓領袍,更顯得黑發玉面,人物疏朗。
因儒榮到家便去了元平院,此時方才見得眾人,免不了各人上前寒暄問候,倒將氣氛挽回了些。
寧娥便開口道︰「大爺一路辛苦了,家中可還得慣?外書房布置可還使得?才我已接著棋姿妹妹,將她安置在院內,在我正房東頭,一間涼爽暢亮屋內,想來這會兒已經歇下了,茶水點心都已備好,待她一會兒醒了,送過去就是了。」
儒榮點了點頭,輕語道︰「一切皆好,倒煩你費心了。」說完無語可繼,二人面對面站著,倒更比剛才尷尬了。
若在平日里,這便是最用得上乾娘的時候,只可惜,她今日心境太糟,眼也腫著,臉也沉著,又見儒定將玉屏帶在身邊,更氣得臉比那身上穿的杏色粉玫瑰紋暗花紗褙子更黃,一個字也不肯說。
儒定遂開口道︰「大哥辛苦,京中萬事,可還順遂?前幾日父親差平貴送去,給蔡太師的生辰禮物,可還得用?太師可還滿意?」
儒榮這才微微帶笑,開口道︰「太師先說禮物太重,決不好受得,要我還將回來,我便說,些小微物,太師又何出此語?家父年年都有這些孝敬,怎麼太師今年說起這話來了?經我左勸右說,方才令下人收了。」
儒定也笑起來,又道︰「送回來倒怪了,那些東西,倒費了我許多工夫,皆是良工精制,巧匠細鑿,量他看進眼里,管就拔不出來了。」
儒榮笑道︰「二弟倒還是這性子,一點沒變。」
兄弟二人皆撫掌而笑,若遠望去,這二兄弟長得確有幾分相像,都是蜂腰削背,人物出眾,玉色臉龐,狹長眼形,英挺鼻梁,削薄嘴唇。只是,到底宦海浮沉過的,儒榮的面色里有些冷酷與不定,讓人琢磨不定透,說作風便是十級,化成雨亦可傾盆的架勢,而儒定,全部神氣都在臉上那雙月亮眼里,笑起來是明媚,怒極不過陰霾。
有了這二人的笑聲,花廳內頓時活了過來,寧娥也跟著輕笑出聲,其蘭用手帕捂著嘴低頭微笑,地下眾丫鬟也都陪著笑臉,唯有乾娘,依舊板著個臉。
「到底是兩兄弟,見了面便這般高興」芩如的聲音在外響起,眾人回頭上看,原來安懷陽到了。
一時見過面請過安,大家便依序坐下,懷陽因不見伍兒,便問儒定,乾娘忙回道︰「蘇姨娘今兒早起來回我,說是伍兒有些氣喘咳嗽,才請過醫了,這會兒蘇姨娘正親自看著丫頭們煎藥呢。」
懷陽听後哦了一聲,又道︰「一般醫家若不中用,就請小兒科太醫來好生瞧瞧,別誤了伍兒的病。」
乾娘忙點頭稱是,回道︰「請老爺放心,斷不敢輕心誤事。」
懷陽遂端起杯來,卻又想到什麼,復開口問儒榮道︰「帶回來的那個丫頭,可安置好了?眼見就要到日子了,不得馬虎才是。」
寧娥忙回道︰「回老爺,已在我院內一間爽利房子里歇息了,人是乏些,卻還無妨。」
懷陽點頭,又囑咐道︰「子嗣之事,到底大意不得,你找個得意貼心,又眼明心靈的丫頭去伺候,萬萬不可松懈。」
寧娥忙再回道︰「請老爺放心,這是頭等大事,寧娥必不敢誤。」說著便叫吳申家的上來,當面吩咐下去︰「找幾個妥當人,看著我院里,有什麼立刻來回我,我這里完了就回去,才老爺的話你也听見了,可仔細小心著些」
吳申家的領命,諾諾而去,懷陽這時方才舉杯,大家齊飲一杯,便開始隨意吃喝起來。
儒榮看著眼前菜品,那一味梅花湯餅如同長在他眼中一般,無論他看到哪里,都甩不掉那如跗骨之蛆似的影子,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寧娥關切與殷勤的眼神,他不看她,就是不看,可是,他沒辦法讓她不看他,他裝作不見,裝作不知,可是在心底深處,他實在無法真正躲閃,和回避,五年了,他沒變,而她,卻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