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張白紙,一張很白很白的白紙,完美無缺,潔白無瑕,較天使般純潔,如初生嬰兒般純情空白。或許生得過于完美,總是害怕改變,抗拒外界,也就成了我與生俱來的本能,奢望永遠守住這份白。自然,這並不為常人所認同,縱使我是「紙界的和氏璧」,可惜他們不是秦始皇,更沒有藺相如。我就是那張臨陣畏縮留下來的唯一的世間至白之紙,命運多舛,輾轉到了這麼個和尚畫師的手上,一個歇斯底里的家伙。
眾所周知,但凡能夠得到稀世珍寶者,皆處機緣巧合之中,大多偏愛收藏在一個不為眾人所知而可一人獨享的地方。可惜了我這張不可多得的白紙,在被他帶回去的第一個夜晚,一個空蕩蕩的紅樓中,隨手被扔在一個靠窗台的佛案上,竟讓我置身于那些身上密密麻麻不知畫了些什麼的紙堆**里我自不屑與之為伍,傍晚借著窗外的微風,飄然至窗台。泛黃的月光柔和地灑在我的身上,連月亮都在欣賞我獨一無二的白,我側耳傾听,窗外寧靜的夜色,漸漸沉迷其中,不久便睡去……
半夜時分,一只從野外飛來的螢火蟲悄然落在我的身上,或許只被人欣賞,很少被觸踫過,長時間未能與外界「溝通」,被這輕如發絲的接觸便不由得毛骨悚然,猛然驚起,潛意識里害怕它不知趣的在我潔白得近乎完美的身上留下點不堪的印跡,借著微風我輕輕的挪了子,那只螢火蟲也知趣地飛走了,卻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黑點,泛黃的月光殘酷的灑在我的身上,襯著我潔白的外表,顯得格外的顯眼。如同西施臉上生了毒瘡,一鍋稀粥掉進去了一顆可惡的老鼠屎。我開始畏懼、膽縮,恐慌的陰霾不斷的縈繞心頭,我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忽然,窗外一陣風過,更加凌亂了我本就忐忑的心和已經不再完美、搖搖欲墜的身子,隨風滑落到了窗前的一片草地上。紙本出自草木,倒有種落葉歸根的感覺,略有絲安慰,不敢想太多,只想貪圖這一刻的寧靜,閉上眼楮,漸漸睡了去……
正安于現狀,沉醉其中時,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臭蟲趴在我的身上,出于與生俱來的本能,隨風而動,試圖趕走這個討厭的家伙,可一切終是徒勞的。它睬也不睬我,任憑身下白紙亂動,它就是紋絲不動。禍不單行,接二連三又來了些不知名的小蟲,橫七豎八地撒在本就不寬敞的紙上,所到之處,再無淨處。我一下慌了陣腳,在微風中,不停地抖動著身子,一會兒趕走了這幾只小蟲,又招來另幾只蟲子。我要為我一生保存的「白」而奮斗我還慌不擇路不停地抖動著,久而久之,或許是累了,竟昏睡了過去……
待我醒來,草地上的露珠早已在炙熱的陽光中散去,我暴露在驕陽之中,無地自容。本來完美無暇的白紙,現在卻已經面目全非,滿目瘡痍,全身不規則地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斑點,星羅密布,參差不齊。不禁一時思緒來潮,追古溯今,想我也曾為一世瑰寶,如今竟落得如此田地,不由心灰意闌,郁郁沉沉。蜷縮在雜草之間,苟存于荒郊之野。午後的一場大風,拖著我失意疲倦的身軀,落回了逃離的窗台,又滑落到了佛案上,看著周圍的一切,還是那麼熟悉,只是自己已不再*光滿面,落魄至此,在紙堆里也覺得自慚形穢。
我開始害怕曾經期待的目光,躲避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可我現在的擁有者,那個歇斯底里的畫家和尚終還是要來看我的,在我熬過漫長的幾個日日夜夜後,他吱吱呀呀推開了紅樓里的大門,緩慢地走到案前,拿開了擋在蠟燭前的粗大的手掌。我一下子被久違的強光包圍了,身體上的所有斑點都暴露在老和尚銳利的目光中,我試圖躲避,他突然把我從桌上抓了起來,順手拿起了桌上的畫筆,在我滿是斑點的身上畫了兩條曲曲折折、卻不相交的線,並且基本上把所有的斑點都囊括其中。還在我疑惑中,他高舉著我,歇斯底里地嘟喃道︰「這真是大自然的杰作,這真是大自然的杰作啊」
後來,他把我放到了一個畫框里,掛在佛前的牆上。原來,他畫的兩條線是一條小路,原本礙眼的斑點反而成了點綴小路的妙筆之處,所以他才歇斯底里地叫到「這真是大自然的杰作」。
我現在是一張畫有小路的白紙,一張畫有缺點、優點、印跡點綴著的小路的白紙,而不再是一張一成不變單調乏味的白紙。人們不再新奇于曾經的什麼也沒有,而更在乎的是永恆的記憶,這張畫有小路的白紙的記憶。
「哈哈哈」一個一瘸一拐的身影在我身前晃過,「可喜可賀啊」
不實大師雙手合十向那一瘸一拐的身影道︰「空空道長今日來訪,敝剎真是蓬蓽生輝不知道長今日來此有何貴干?」
「哈哈哈,貧道一是來恭喜大師得到一件如此稀世罕見絕畫,二來呢,見見昔日相識。」
「哦哦哦。」不實大師指著牆上,明知故問道︰「原來道長與這張紙曾有緣啊。」
「正是,當日憑我這麼三順攪,三逆攪。」空空道人一邊說,一邊用手中的拐杖比劃著,「方才有了這兩張世間至白之紙,今只剩其一,聞在此遂來探望。不過依我今日之所見,又可了我一生平牽掛之事了。」
不是大師搖了搖頭︰「道友,你有所不知。當**造得他們之時,略有疑慮,只是念在我與蔡侯之交情,遂肯幫孔丹夫婦之忙。」
空空道人忙推月兌︰「哪是哪是,我是見他們赤子之城才願出手幫忙的。」
「當日我見此紙,即知它前生後世,只是你已于我之前有所疑慮,我還做甚疑慮?」不實大師指了指牆上的畫,「留它原只因它一時之動,至今日,亦是因它一時之動,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啊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若此時有所頓悟,亦為時未晚啊。」空空道人擺了擺拐杖,不小心觸踫到了牆上的畫作。
這時,一直掛在牆上的已是一張小路的白紙竊聲竊語地向這一僧一道說道︰「今日之果皆由我而生,全因我一時之動,又動,方釀得此果。本已自怨自艾、嗟悼之際,幸得大師道長點化,方善我身,禍往者福來。」
空空道人問道︰「世間為何多苦惱?」
不實大師答︰「只因不識自我。」
再問︰「世間為何多遺憾?」
再答︰「這是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到快樂。」
問︰「感情為何多起落?」
答︰「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漲落,浮浮沉沉方為太平。」
問︰「人心不再孤單又如何?」
答︰「每一顆心生來就是孤單而殘缺的,多數帶著這種殘缺度過一生,只因與能夠使它圓滿的另一半相遇時,不是疏忽錯過就是已失去擁有它的資格。」
白紙掛在牆上听著空空道人與不實大師的一問一答,心中頓悟,卻仍是不甘︰「只是這次紅塵之行,略有囫圇吞棗之意,知其果,而不及其意……」
「你待如何?」空空道人見白紙欲言又止,大致可猜出幾分。
「可否允我再往人間一遭?我還做一張白紙,我要自己給自己畫一幅繪聲繪色、五彩斑斕的畫。」
空空道人道︰「我既有緣與你,本不該推月兌,只是……
不實大師見狀走到空空道人的身前說道︰「道長且慢,容我說句。」不實大師又將臉面朝白紙,「自己為自己作畫本不足為奇,我們處于世間,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描繪,而若刻意為之,則適得其反,反不得其真諦。今日雖以我與道長之力可為你再創一次輪回,只是……」
空空道人搶到︰「只是你能奈得住寂寞,克制得住誘惑,潛心的只做一張白紙,一張寄生于宿主身上用來記錄的白紙嗎?等待一個真正屬于你的故事嗎?」。
不實大師雙手合十︰「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諸多煩惱你可要想清楚啊」
「寂寞是一個人的狂歡,剎那即是永恆,今日我只求再往塵世一遭,雖不可幻化人行,也將寂寞地做我的記錄者。我心已決,還望道長、大師成全」
不實大師道︰「從忘我到無我,此即禪心的顯現。今日見你心毅然堅決,不像當日在我佛案前那般畏畏縮縮。心不動,則人不妄動。心比金堅,心誠則靈,佛度有緣人,只是你今日之現狀,不便存于世,需借托一幻象,掩去你今生之原本面貌。」
不實大師沉思良久,又看了看身旁的空空道人,只見空空道人對其點點頭。
不實大師道︰「我將在你背後寫下一段**,以掩蓋你前世的功功過過,即是你重生後視于世人之面。而後我與道友將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那里去走一遭。雖我已將你前世記憶封存,但它依舊存在,只是要在機緣巧合之下方可視于人,忘記並不等于從未存在,一切自在來源于選擇,而不是刻意。不如放手,放的越多,越覺得擁有的更多。望你不辜負我與道友一番苦心啊切記切記」
白紙聞過大喜,不禁問道︰「不知**是何?又掩去何事?何時方為機緣巧合之時?又將攜我至何方?」
不實大師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
「多謝大師道長成全,大恩不言謝,等我再歸之時,定不忘大恩。」
「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也。心不想,人不妄想,不想則不動;如心想則人妄想,動其身傷其骨也…………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清淨。心若無物就可以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不實大師口中念念有詞。
「大師我們還是走吧。我們也等待這張白紙……哦,不對,等待一個故事。」
「道友所說甚是,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重生只為了等待,等待是一個故事,還是等待一個人,還等來的只是個夢呢?」
夕陽西下,山頂有紫氣東來,山腰間,一敦莊的身影襯著一瘸一拐的影子,歪歪斜斜,時而合為一體,時而又化成兩邊,不時山中還傳來些許大笑聲,只是越來越小,越去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