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秋風拂蕩,卷起地上片片落葉發出蕭索聲浪,樂壽縣,安府正大前堂上,卻是燈火通明。
銀發首的安老夫人端坐在正堂上首,左下首是安貞與正妻鄭氏,再往下則是妾室劉氏、羅氏兩個,右首坐著兩個人,一位四旬左右風韻猶存的婦人,眉目與鶯美生的七八分相似,此婦年少時定也是花魁秀首。
她正是高寵、鶯美的母親高夫人,坐在她下首的便是英偉的高寵,虎背熊腰,挺得有若一桿標槍般。
安府人丁並不旺盛,三代單代,安貞如今也只得安敬這麼一個兒子,前文提過,正室鄭氏育有二女一子,妾室劉氏、羅氏各育有一女,這多年來卻再無所出,安貞這四女一子中安敬卻是最小的,他兩個親姐姐和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早都嫁了人,而且夫家都在河東那邊,政和二年春,安貞上任河間樂壽,和女兒們再沒見過面,這趟嘯風口事件,北地皆傳安氏父子忠貞神勇,前些日子女兒們便給娘家捎來了家書問候父母和弟弟。
但自安敬從開德府返回後一病不起,安府又籠罩在愁雲慘霧中,他們只道是安敬體質太弱又得了什麼病,卻不知安大衙內患得了心病,病中痴痴呆呆的,不是紫玨、玲瓏兩個俏婢精心侍候,不曉得他能不能活下來。
二婢也不敢說是小姐氣走才使衙內病倒的,只怕安家人從此對小姐生出間隙,為高家計、為小姐計,二婢只得守口如瓶,另外高寵也知其因,開始卻不認為衙內會對妹妹用情如此之深,至衙內大病不癒臥榻月余,痴痴呆呆之時,高寵始知妹妹鶯美在衙內心中佔據著何等重要的地位,同時他也被衙內至情所感,不由唏噓。
前些時一件大事的發生,讓安高兩家本來很和諧的關系蒙上了一道陰影,這事就是河間府鄭仕元派來給他七閨女提親那一樁,自然,以鄭仕元如今的尊份,沒理由委屈女兒給安家小郎去當小妾,非正室不嫁。
在這個時代,權大一級確實是壓死人的,何況鄭安兩家也存在從親關系,按宋律,沒出五服之內的親屬都稱‘有服’,有服親屬是不可姻親的,但這條律令顯然沒起多大作用,實際上近親姻婚者卻比比皆是……
封建觀念尤在這個時代根深蒂固,男婚女嫁講究的是門當戶對,存在階級差異的,那想也不用想的,就如鄭皇後不許妹妹靖國夫人接近安敬一樣,靖國夫人何等尊貴?若相就一個七品知縣的公子,豈不叫人笑死?
而現在擺在安、高兩家面前的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對于完全沒落的高家來說,如今和安七品結親似有高攀之嫌,所以當安老夫人、鄭氏向高母婉轉的言說河間鄭府提親一事時,聰明的高母就知道安老夫人、鄭氏的用意了,雖說高母心中為女兒心疼,卻無力改變這一局面,又念及安老夫人對高家的照拂也就認命了。
今日更搭成了一致的認識,高母主動的提出鶯美願以妾室侍奉衙內,鄭氏確也感動,對親家母的通達明智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安貞也是頗有感觸,實因眼下確實倚仗著鄭仕元,雖他也看出了高寵非是池中物,但這個世道,若沒有人抬舉你,想出人投地卻是太難了,但在高寵心中卻對這件事存有看法,耿耿不能釋懷。
直到母親親口說出讓妹妹以妾侍奉衙內的話時,高寵心中卻驚起一片波瀾,為此,他雖在座卻不發一言,安貞自是看出了高寵心中不喜,也許這次姻親卻可能造成安高兩家再無法深融的隔閡,可眼下形勢不饒人啊,徒呼奈何,非是鄭仕元親自派了人來提親,安貞卻不願失了信義,為此他心中也是郁結難舒,甚是慚愧!
不過前幾個日子和安敬談此事時,他卻明顯的不樂意,然後老夫人、鄭氏輪番上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對衙內戲說百般好處和體面大義;只是任她們磨破了嘴皮,衙內卻面沉似水,只字不答,沉默卻是對抗。
今夜卻擺出了這個大陣勢,並一發把高家母子兩個也請了來,準備最後一次以父母之命迫使衙內就犯。
「……母親,自敬兒病癒後隔三岔五必往嘯風口去,如今更在嘯風口建起了‘鶯美山莊’,卻不知是何意,只是鶯美這段時日不知去向,其中怕有隱情,敬兒卻不道破,自娘娘省親于嘯風口一役後,這孩子卻是變的連我這個父親也看不透他了,如今南北舟事偌大的局面,卻是他暗中主持,我卻須承認,我這兒子真的長成了……母親,今夜所談婚定一事,只怕這孩子不會輕易順從了,您老人家卻須在心中有個底,莫動肝火!」
安老夫人一向也是鐵腕治家的,秉承了楊氏一門悍婦的精髓,她一頓手中龍頭拐杖,威盛的道︰「我老婆子今夜卻要看看他敢做逆?若非是他病體剛癒不久,前些日便叫他曉得家法的厲害了,子逆父之責,平日卻疏于管教,河間府館驛中對抗侍衛親軍,險些惹下彌天大禍,再不嚴加管束,卻不知要惹什麼禍事來……」
安貞和夫人鄭氏對望了一眼,心中卻祈禱著,我兒這遭卻不敢逆了老夫人的主張,不然難逃皮肉之苦。
下首坐的妾室劉氏這刻卻道︰「老夫人所言極是,老爺,妾身也聞听有些傳言,卻對安家不利,如今鄭知府降尊紆貴,肯來提親實是安府之幸,在這河間府內亦須瞻仰鄭知府顏色,若是折了鄭家臉面,卻是不妥!」
更下首的羅氏也道︰「老夫人主張卻對,敬兒是妾身從小女乃大的,嬌慣的厲害,這些年來何曾舍得動他半個指頭?卻也寵出他這惹禍的個性,今番大事卻由不得他任性逆忤,老爺與夫人也須把心狠下來才是……」
看著安家人這般態度,高母心下嗟嘆,看來是事成定局了,要說她心下沒些想法卻是假的,心念間不由側首瞅了一眼兒子高寵,但見他一臉的肅容,垂著目光,卻沒有什麼表情,但高夫人卻知兒子心里不樂意。
「……老爺,是衙內回府了……」府上總管鄭吉這個時候邁進廳來奏報,這一廳堂的人全在等著衙內。
這刻一听衙風回府了,大家目光全聚向這邊,但見廳外黑沉沉夜色中,于清冷月光輝映下,白衫散發的安敬正在二婢隨護下朝正廳堂行來,他那張清瘦籠著郁憂的俊臉仍舊是一股風輕風淡的波瀾不驚,濃黑劍眉蹙鎖,眸光深邃的叫人無法看透他心中所思所想,但這里所坐的每一個人都知道衙內再不是曾經的衙內了。
這一刻,安敬穩穩邁入正廳,先是朝大總管鄭吉微微頜首為禮,鄭吉哪敢托大,忙躬了身還禮問候了一句,「……衙內回來了……」堂上高坐的安老夫人此時望著玉樹臨風、高俊挺拔的孫子心下也不由暗暗點頭,他終是長成了,我安家後繼有人了,只是這孩子卻變了脾性,以往哪敢逆了自已?今夜真要給自已難堪嗎?
安敬從來也沒有見了長輩要下跪以示尊敬的習慣,所以在老夫人、父母等人面前也不例外,卻也是單手負後微微躬身的施禮,這些日子以來,能受他此禮的也是就是這些長輩了,對其他人點頭示禮就不得了啦!
「高伯母一向安好,受文恭一禮……高都頭……」安敬先向兩位客人見禮,雙手微拱,這是出于對客人的尊敬,然後他才轉回了身朝上首坐的老夫人道︰「孫兒文恭給老祖宗問安,兒見過父親、母親、兩位姨娘……」他立于廳中,向家人見禮時已然左手負後了,右手微捏拳頭收攏在身前月復處,身子微微躬了,雖則不卑不亢、從容不迫,卻又予人一種孤高矜傲的怪異感覺,連著兩番變故,衙內變的讓曾經熟悉他的親人們都陌生了。
老夫人僅是點頭,父母、二位姨娘也應了一聲,這邊高夫人和高寵都還了禮,至此沒人拿他當小輩的看。
「……敬兒,今夜女乃女乃卻要和你說些正事,前幾日鄭府提親之事今夜定議,明日鄭府提親人等卻要回轉府上,這遭女乃女乃便替你做主,須知鄭大人的面子也折不得,他又是你母從兄,你之從舅,如今肯把七閨女配給你,確是我安府之幸,你卻不可逆了鄭大人一片愛心,之前與高家鶯美的姻親一事,也與高夫人重議,刻下高夫人申明大義,代鶯美應允願以妾室侍你,這更是你的福緣,日後你須善待鶯美,這遭卻是屈了高家。」老夫人娓娓道來,聲落時更朝右下首處的高夫人微躬了上身,嘆道︰「老婆子前言有失,這廂給夫人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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