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宮,皇後寢宮。
皇後身著素色寢衣,斜靠在床上,眼楮半眯著,卸了妝的臉氣色蒼白,疲態盡顯。蓮心拿來一個天蠶絲軟枕,輕柔的放在皇後背後,讓她躺得更舒服些,坐在床邊,從碧水手中接下剛剛熬好的滋補修身養顏湯,抬起勺子輕輕吹了兩下,遞到皇後唇邊。
皇後別過頭,唇邊扯起一抹諷刺的弧度,「本宮的身體自己個兒知道,再喝多少湯藥補湯也是無濟于事,還不如干脆不喝,起碼落個清靜。」
蓮心是皇後的陪嫁丫頭,從小伺候皇後,心疼她更勝于順從皇後旨意,她執意將勺子迎著皇後舉過去,聲音帶著一股倔強,又有一絲無賴,「娘娘不喝湯,奴婢便一直守在這,還請娘娘心疼奴婢,喝了這湯吧。」
皇後娘娘無奈的看著她,終究擰不過她,還是乖乖的喝了半碗湯,推開藍花瓷碗道︰「本宮喝過了,你該滿意了吧。」
蓮心欣慰的笑笑,側身將瓷碗遞給站在一旁的碧水,「娘娘如此就對了,後宮的事再煩總有千頭萬緒可解,怎樣也比不過自己的身子重要。」
碧水接下瓷碗,聲音里有著惋惜,「娘娘也是,皇上今日在家宴上既然說了晚上來陪娘娘,娘娘何苦將皇上推到沁嬪那里。娘娘現在貴為中宮,若是能為皇上添個皇子,那便是皇上的嫡子,又是長子,將來必定會繼承江山。沁嬪本就迷得皇上七葷八素,過了這一夜,只怕又有得晉封了。」
碧水雖不是皇後的陪嫁丫頭,但自從皇後嫁給沐辭楚後,便被分來照顧皇後的飲食起居,跟著皇後也有十年了,故而也是皇後的心月復,說起話來,自然比其他宮人們隨意許多,今日的事,她當真替皇後著急,替皇後不平,才會直言。
皇後將碎發挽于耳後,笑容散漫,「皇上來本宮這又如何?本宮身子不好,更何況,即便他來了……」來了也只是合衣睡一晚而已,來不來又有何區別?皇後強壓下心底的話,面上隱隱浮起一絲淒涼,宛若窗外冷冷的月光,沒有絲毫溫度。
蓮心嗔怪的瞥了碧水一眼,語氣有些嚴厲,「娘娘是什麼身份?既是皇上的結發妻子,又貴為皇後,怎會與那些年輕妃嬪爭朝夕長短?」她看了看窗外,聲音壓低了些,「你時常在宮中走動,這樣的話可萬萬不能在外面說,若是讓別人听到,還以為娘娘見不得沁嬪得寵,若是旁人以此為理,說娘娘嫉妒善妒,你可不是害慘了娘娘。」
碧水慌張的搖了搖頭,她自知失言,連忙跪下,語帶哽咽道︰「奴婢一時失言,還望娘娘不要怪罪,奴婢也只是心疼娘娘,奴婢絕沒有害娘娘的想法啊。」
皇後揚揚手,倒是絲毫不介意,「罷了,你也是為本宮好,本宮都知道,這里有蓮心伺候就行了,你下去吧。」
皇後娘娘脾氣一向很好,碧水知道她根本不會責罰自己,碧水只是擔心自己的話會惹皇後娘娘擔心生氣,更擔心她生氣了也只會自己往肚子里咽苦水。
皇後見碧水退下,轉過頭來對蓮心道︰「你也是,碧水不知情才會那麼說,你倒訓她一頓,害得她眼楮都紅了。」
蓮心力道均勻的為皇後捻著手臂,道︰「奴婢知道娘娘的苦處,听到碧水的話很是剜心,這才說了她幾句,並不是有意責罵她。」她暗暗覷了一眼皇後的神色,見她神色如常,才大著膽子開口,「娘娘扶持沁嬪,自然是要她與明妃對抗,沁嬪雖然貌美,頗得皇上寵愛,又有些小聰明,可明妃家世擺在那,這半個江山都是她母家打下來的,要動她千難萬難,奴婢只怕沁嬪沒那個本事啊。」
皇後抬眸,射出一縷篤定而堅毅的光,「本宮與皇上結發十年,若論了解他,這後宮中本宮自是第一人,皇上對沁嬪與其他人都不相同,雖然沁嬪現在位分尚低,又無家世,可本宮願意賭一把,」她停一停,笑容頗有破釜沉舟之意,「何況,這合宮中,若連她都不能拉下明妃,那便再無別人有這個本事了,這是本宮最後一次機會,無論如何本宮都要試試。」
蓮心輕嘆了一口氣,扶著皇後躺下,娘娘的命真苦,貴為中宮,母儀天下又如何?女人最大的幸福,她一樣都體會不到,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別人被她最愛的夫君寵來愛去,那滋味是怎樣的,這十年娘娘是怎樣熬過來的,再沒人比蓮心清楚了。皇後娘娘的內心,一定就像蓮心的名字一樣,苦澀難言。
皇後半眯著眼楮,神色松弛,緩緩道︰「雖然沁嬪已經破例晉位,連跳了四級,希望過了今夜,皇上還會晉封她,這樣才是真正的寵愛她啊。」
她緩緩閉上眼瞳,夢中,沐辭楚那張俊美而不是剛毅的面孔總是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這個男人她愛了十年,卻總覺得離他很遠很遠,現在更不得不將他拱手送人。她是皇後,必須寬厚大方,不能嫉妒其他妃嬪得寵,可她也渴望夫君的疼愛啊,她心中的痛,又有誰能知道?
窗外更深露重,月光冷冷的照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空氣中漂浮著肅蕭之氣,這一夜,注定許多人都無法安眠……
皇後料事如神,皇上上早朝之前,真的下了一道旨意,晉封穆紫鸞為沁婉儀,如此一來,整個後宮里,除了皇後、明妃、賢妃、祥容華,她便是第五尊貴的妃嬪了。
墨桐喚醒穆紫鸞的時候,沐辭楚已經去早朝了,穆紫鸞醒來後暗暗訝異,這一晚她竟然睡得格外香甜,沒有預期中的提心吊膽,堤防不安。
床榻上明明是兩個人睡過的痕跡,墨桐眼風落在小姐身旁沐辭楚曾躺過的位置,心里暗自不解,小姐不是說一切都是交易嗎?怎會和皇上同床而睡?難道他們昨晚……
穆紫鸞懷著心事,也沒注意到墨桐的神色,尚未侍寢的妃嬪只需要初一、十五向皇後請安即可,昨夜在眾人看來,她便是侍了寢,也就是說,從今天起她日日都要向皇後請安,馨兒自然也是如此,日日向皇後請安的不過三四個人,這次馨兒想再躲著她也不能了。她一定要找機會,向馨兒問個清楚,哪怕馨兒真是那種人,她也要親自問過才甘心。
水綠色雲錦宮裝,追星髻,發髻上別著星星點點的藍玉花鈿,只于右側別一支紅寶石簪子,妝也是淡淡的,看不出新封了婉儀的樣子。
浣溪看了看鏡中的穆紫鸞,忍不住道︰「小姐好歹現在是婉儀了,也該好好打扮打扮,這樣未免太素了,」她瞥一眼首飾盒里數不清的簪子、花鈿,「皇上賞了小姐這麼多華貴的首飾,小姐偏一樣不帶,別的妃嬪不知道,還以為皇上不寵著小姐呢。」
墨桐為穆紫鸞別好最後一個花鈿,笑意盈盈的看了看,滿意道︰「素雖素了些,卻好看的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不過如是。」
伶心端著冰tang雪梨湯,款款走來,將湯碗放在梳妝台上,看一眼鏡中穆紫鸞精致而清爽的面容,含笑道︰「的確是很美的,小主第一次承寵去覲見皇後,這樣謙卑的態度是最好的了,何況昨晚是十五,皇上本該去陪皇後,如此,小主更要謹言慎行。」她指一指桌上的甜湯,看一眼窗外半暗半明的天空,「太陽還沒出來,小主便要去鳳儀宮請安,外面冷得很,小主喝點熱湯暖暖身,再去不遲。」
穆紫鸞笑著點點頭,道︰「你總是最細心貼心的。」
伶心抿唇一笑,「哪里是奴婢細心貼心,小主得寵,內務府上心,小廚房里清晨便備下了四樣滋補湯羹,除了這冰tang雪梨湯,還有百合銀耳蓮子羹、枸杞烏雞黨參湯、金黃火腿魚翅羹,兩樣甜湯,兩樣咸湯,奴婢覺得小主早起願意喝些清爽的,便自作主張選了這冰tang雪梨。」
浣溪驚詫一聲,「好周到的功夫,小姐以前也貴為沁嬪,怎的以前不見他們如此上心?」
伶心莞爾一笑,「以前小主雖然連連晉位,可說到底皇上尚未寵幸,便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妃嬪,經過了昨夜,宮里都知道現下最得寵的便是小主,內務府和小廚房豈敢不上心,何況,依小主現在得寵的樣子,只怕皇上會常常來沁心宮用膳,那小廚房自然要打起精神準備最精致美味的食物了。」
內務府一向是眼風最精準的,看哪位嬪妃得寵,便一味巴結,對于像慎選侍這樣不得寵的妃嬪,便連日常所需都不送去。內務府現在對沁心宮如此關照,只怕落在其他妃嬪眼中便是刺心啊。
穆紫鸞握著瓷勺于碗中輕輕滑動,米白色半透明的梨水在碗中形成旋渦狀輕輕轉動,一如她現在的情形,被沐辭楚所謂的「寵愛」帶入深深的漩渦,不由自主深陷其中,每一步都必須走的穩妥,才能不被他人抓住把柄。
她抬起勺子,輕品了一口甜湯,果然清新爽口,甜而不膩,雖是極其簡單的一道甜湯,卻能做出如此好味道,可見小廚房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穆紫鸞喝了幾口,放下湯勺,起身由伶心服侍著穿上大氅,一邊漫不經心的吩咐道︰「伶心,你吩咐小廚房,以後不必日日準備四種滋補湯羹這樣麻煩,每日備上一甜一咸兩種即可,這樣既節儉,皇上來了也好照顧口味。」
伶心欠身應了,她剛剛將四樣湯羹一一說的詳細,便是要提醒小主,小廚房如此大費周章,看似不過是小事,時間久了卻會引起其他妃嬪的不滿,礙于眾宮人在內室伺候,她才隱晦著提醒,小主果然聰慧,一下就明白了她話中含義。小主雖然吩咐小廚房照舊準備兩樣滋補湯,卻打著迎合皇上口味的旗號,如此任誰也不會再有異議了。
穿戴整齊,伶心、浣溪一左一右扶著穆紫鸞向門外走去,冬日里清晨是最冷的了,太陽尚未出來,寒風陣陣,穆紫鸞不禁打了個寒顫,伶心連忙為她緊了緊領口,又將準備好的暖手爐放入她的手套中。
浣溪瞥見宮外停著一座轎子,好奇出聲,「小姐你看這個時候有轎子侯在宮外,想是專門等候小姐的。」她心下高興,這一定是皇上心疼小姐,特意為她準備的,也是呢,天氣如此寒冷,她剛剛也很擔心小姐會凍壞身體。
伶心听見浣溪的話,下意識看向宮門外,果然門前停著一座轎子,四個侍衛各守一角,見穆紫鸞等人前來,齊齊跪下,領頭的侍衛回稟道︰「臣等參見沁婉儀,皇上有令,天寒地凍,怕娘娘走路前去鳳儀宮,會損傷貴體,故而命臣等在此等候,送娘娘去鳳儀宮。」
穆紫鸞眼角掃過伶心的面龐,一看她憂慮的神色,便知她與自己想到一起去了。在宮中,唯有貴嬪以上的妃嬪才可乘坐轎攆,否則便是僭越,雖然侍衛口口聲聲說是皇上的旨意,可她到底沒听到沐辭楚親口下旨,更何況,即便有皇上的旨意,她若當真做了轎子去向皇後請安,也會被別的妃嬪認為是她恃寵而驕。昨夜是十五,皇上本該陪著皇後,傳她侍寢已經是破例,若她再大張旗鼓的去向皇後請安,豈不是不顧皇後臉面?
只怕這又是某位「高人」在背後給她下圈套了,此人動作當真快而準,剛剛的湯羹,現在的轎子,看似平淡無奇的事,卻暗藏殺機。這樣的事不會立刻要了她的命,可積累起來,最後卻足以置她于死地。明妃尚在禁足,哪怕消息靈通,知道了她昨夜侍寢的事,只怕也來不及動手腳,看來,這宮中還有人隱藏在暗處,這個人比明妃更加危險,殺人于無形。這樣巧的心思,這樣準的動作,從現在起,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才不置于被那人算計了去。
這轎子,她是絕對不能乘的,穆紫鸞跨過門檻,面色溫和的揚揚手,示意侍衛們起身,語氣柔和道︰「你們辛苦了,天還未亮便守在門外等候本宮。」
侍衛頭領忙賠笑道︰「不辛苦,伺候娘娘是臣等的本分,更是臣等的福分。」
穆紫鸞欣慰的點點頭,侍衛頭領趕忙掀開轎簾,道︰「這轎子一直用暖爐燻著,里面暖和的很,娘娘快進去吧。」
穆紫鸞含笑,溫溫的搖了搖頭,「多謝皇上一片美意,只是我晨起想走動走動,不勞煩你們的,我走著去鳳儀宮便是,你們退下吧。」
侍衛頭領哪里肯依,連忙跪下道︰「皇上命臣等送娘娘去鳳儀宮,若娘娘不肯乘坐此轎,臣等難以復命。」
「無妨,」穆紫鸞平靜的如同一湖死水,語氣也是淡淡的,「等向皇後請過安,我自會向皇上說明,絕不會牽連到你們。」
說完話,穆紫鸞扶著伶心的手就要走,侍衛頭領連忙跪到她面前,一下一下叩頭道︰「皇上命臣等一定要親自送娘娘前去鳳儀宮,娘娘若不肯,臣等便是抗旨,抗旨是死罪,還望娘娘體諒臣等的難處。」
浣溪縱然不如伶心心思透徹,見侍衛死活不放小姐走,也明白了些許,立刻前跨一步,板起臉孔,厲聲道︰「大膽!婉儀娘娘要去鳳儀宮,你一個奴才竟敢攔在娘娘面前!娘娘已經說了,若皇上怪罪下來,她會一力承擔,你們幾個還不快點讓開!」
四個侍衛被浣溪的話嚇得一陣,卻依舊跪成一排,阻攔住三人的去路,頭緊貼在地上,死活不肯讓開。
向皇後請安來的重要,這幾個人打著奉旨的旗號,穆紫鸞絕不能太為難他們,否則會害得自己背上違抗聖旨的罪名,她笑若春風,溫言道︰「你們不必擔憂,本宮自願步行去鳳儀宮,絕不會連累你們幾個收到責罰,相反,你們幾個謹遵聖旨,忠心耿耿,我自會向皇上為你們請功,好好嘉獎你們。」
沁婉儀娘娘可是皇上面前最紅最紅的人了,有她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加官進爵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事?其他三個侍衛互相偷看彼此的神色,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唯有侍衛頭領一臉堅定,朗聲道︰「如此,還請娘娘去請皇上的旨意,若皇上收回旨意,臣等立刻讓開路,讓娘娘過去。」
如此利誘,他還不肯讓路,看來他們背後果然有人指使,否則怎會如此執意不讓自己過去?去向皇上請旨?皇上現在可正在早朝呢,若等她請旨回來,早就錯過了向皇後娘娘請安的時辰,若她不去請旨,而是做了轎子前去請安,不僅皇後會不高興,只怕暗中隱藏的人也會出頭陷害自己。
若是換了其他妃嬪,只怕早就順從的上了轎子,可穆紫鸞偏偏不是一般人,想算計她,逼迫她,她偏偏不會順了那人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