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魏楹騎馬回來了。人前還好,人後那副狼吞虎咽的樣子著實把沈寄嚇了一跳,「你不是在值房住著,時常在宮里走動麼,怎麼餓成這樣啊?」
魏楹足足吃了半只腌雞兩條條鯽魚,一碗腌蘿卜白菜,三碗米飯才放下筷子,然後還喝了兩碗魚湯。
「一直就沒吃飽過。這一路過來,到處是白幡。媳婦兒,幸好你們不在城里啊,那糧價漲了十倍還有多。這還虧得徐茂能干,坑蒙拐騙搶的把那些大戶家的存糧弄了許多出來。不然我連半飽都吃不到,怕是皇上都得喝粥了。」
「這麼嚴重啊?」
「那當然,雖然就是兩三萬流民,但差點把京城的城門都堵住了。然後各地的賦稅錢糧之前都沒交夠,邊關還有月復地的城鎮都在打仗。這一來不就夠嗆了麼。還不知道林子欽是怎麼給他那十幾萬大軍弄吃的呢。」
「對了,小權兒呢?」魏柏王氏就連沈寄的干爹干娘都帶著一家人跑來了,怎麼沒看到那小子。看琳姐兒和信哥也是面黃肌瘦的。之前王氏還勸沈寄別呆在莊子里,說還是京城里安全。現在看來還是沈寄在這里日子好過些。
魏楹滯了一下,然後道︰「他跟著阿隆去攔截寧王去了。西陵公主的事爆出來,林子欽就再得不到西陵的援助了。一旦落敗,說不定西陵還會跳出來撿便宜。芙葉和阿隆被下了大獄,凌相和我力保,讓阿隆去參軍了,芙葉才被放了出來。小權兒便一道去了,說好兒郎當赴沙場。他當著眾人的面就說出來了,我哪能攔著他。而且他在京城捉拿暴民其實也危險。」
芙葉也來了,這會兒也在丹朱屋子里敞開肚子吃。沈寄方才去看了一眼,她說她從天牢出來住在凌相家,到最後也幾乎完全斷糧了。那些老百姓,就更慘了。
城門關閉後過了幾個月有銀子買不到吃食吃的親朋都來投奔沈寄來了。除了這些親朋,許多四處覓食的人也來了。就算沈寄再低調,如今溫泉莊子也是人所盡知,方圓百里唯一沒有被搶掠的地方。
沈寄不敢開大門,里頭也著實沒有住處了。可讓莊子里的青壯把人趕走眼睜睜的看這些人餓死還是做不到。最後還是在外頭搭棚子,每天供應兩頓粥。這樣一來,吃食就相當緊張了。一天要用去兩三袋糧食,地窖里的保命糧只剩下一半,兩百袋了,而四面八方趕來的人還在增加。
沈寄抓著幾日後再次回來的魏楹問︰「怎麼辦?我覺得他們比寧王的那些散兵還要可怕。我供不起啊!里外都快一千人了,還不斷的在涌來。朝廷的賑濟糧要是不下來,那些人沒吃的了,能活吃了我啊。」
「還能撐多久?」
「按這個每天增加幾十上百人的趨勢,最多半個月。如果到時候要斷糧了,我只有撒手不管,然後提前帶著孩子們跑掉。」她不是救世主,管不了那麼多。這是朝廷才有能力承擔的事。
魏楹臉上露出驚喜,「媳婦兒,你太能干了,皇上會感激你的。你居然過了四個月還有這麼多糧食。」
「我之前派了好幾十人分撥到各地收購糧食啊。明里暗里一船一船的運來,砸出去三萬兩銀子買糧食。那時候的糧食才幾十個大錢一石。那地窖里要不要去看看,跑馬都沒問題,一開始全都堆滿了。我只有半夜才敢讓人往里運。」
魏楹笑笑,「你要是拿去賣,一轉手就能賺二十萬兩不止。放心吧,這麼大的朝廷,東南西北多寬的國土啊。就是一半的地方都遭了災,也還有另一半啊。而且前些年是豐年,各處衙門也攢了些糧食。之前是因為和寧王的軍隊在各地開張,陸運水運都不通暢。如今朝廷在漸漸收復失地,交通也便利了。京城是重中之重,皇上下旨首先保障京城,籌糧不得力的官員就地免職,副手頂上。副手再不稱職,三把手上,一直到有人能把糧食籌夠。有許多欽差出去負責征糧了。朝廷從各地調的糧食很快就到。不出十日,粥場就會辦起來了。」
「這還差不多。」沈寄終于放下心來,她已經和汪先生商量好了逃跑路線了。就設法往淮南跑,那里還是朝廷的地方,就是路上會艱險一些。但回去了,她們至少還有那麼多田地鋪子,不至于餓死。
眾人便看到沈寄每日里自信滿滿的讓人往外搬糧食,雖然因為人越來越多,粥越來越稀,但那糧食竟頗有幾分取之不用之不竭的態勢。甚至在朝廷的粥場設起來了,那些災民說朝廷的粥比魏家的稠,紛紛去粥場喝粥的時候,庫房還有一百多袋糧食。
只有知道內情的洪總管一直捏著把冷汗,那一百多袋裝的是石頭了啊。
最開始在溫泉莊子呆了幾個月的那三百號人還想繼續留下來,不管干還是稀,魏夫人相當對得住他們。是她救了他們的命啊。眾人便想著這亂世里還要替她看家護院。他們已經听後來的災民說了,京城內外,餓死了數萬人啊。
沈寄苦笑,「你們跟我來。」帶著眾人浩浩蕩蕩的進了糧庫,「洪總管,讓人打開給他們看吧。」
一袋袋石頭被倒出來,眾人瞠目結舌。就連小芝麻小包子都呆住了。
「我只有十一袋糧食了,朝廷的粥場再不開,我撐不了三天了。所以,你們也去粥場喝粥吧。大家有這四個月相處的緣分,以後大街上遇到了,你們能招呼我一聲就成。」
「魏夫人」有個小媳婦兒哭了出來,然後跪下給沈寄磕頭,旁邊的人紛紛仿效。
沈寄擺擺手,「不要這樣,我這里就不留大家了。說是我救了大家,但其實如果不是眾志成城,這莊子早破了,什麼也剩不下。」
知道沈寄也再留不起人,眾人一撥撥的過來辭別,執意給她磕頭,「魏夫人,我們大概也沒有能夠報答您的機會,就請受了這幾個頭吧。日後一定給您安長生牌位,求菩薩保佑您一生順遂安康。」
到最後,半山寺的武僧也來拜別。他們也是將軍被里的棉花拆出來絮在單衣里過得冬。那七八十個女工,把這些活計全包辦了。
最後留下來的就是魏楹沈寄一家,小親王伽葉大師和丹朱芙葉,還有魏柏一家以及家里的下人,還有沈寄的干娘一家。兩千斤糧食,夠他們吃兩三個月了。兩三個月後是什麼光景,再看吧。等市面上開始有糧食賣,再設法去賣些。
沈寄使人給魏楹送了一袋糧食並腌制的雞鴨牛羊豬肉和腌菜若干去,省得他下回休沐回來又一副從牢里放出來的樣子。瞧那日,竟是餓得讀書人的體面都不顧了,雖說只是在她的面前。
徐茂和陳氏也帶著兒子過來過,說那日如果不是沈寄借出一百五十個人,指不定他們的兒子就沒了。徐更是過來給沈寄作揖下拜。
「唉,咱們兩家謝什麼。要不,你們就把照顧那八個亡者家眷的事兒攬過去吧。」
徐茂和陳氏點頭,「這個當然。」徐茂這次非常時刻非常稱職,皇帝大大的褒獎了他。只是京城的大戶都叫他得罪光了。
沈寄笑說他是十八年不鳴,一鳴自然驚天動地。
徐茂抹抹額頭,「天天提心吊膽的,那個位置滿是荊棘啊。」
當夜魏楹飽暖後自然思了回該思的東西,饜足之後睡去。沈寄卻是心潮起伏睡不著,想著他案牘勞形很是辛苦也沒有吵他,自己披衣起身出去走動。看起來局勢已經在皇帝的控制當中了,這就好。至少不會有銀子買不到東西了。不過,听說京城的銀號都垮了好些家呢。幸好魏楹提醒了自己,不然十多萬兩的銀票不就打水漂了麼。
門外有人問,「女乃女乃睡了麼?」是胡管事的聲音。
守門的婆子看一眼屋子,烏漆墨黑的,「早睡下了,明兒爺休沐,我可不敢去打擾。」
「我還沒睡,什麼事?」沈寄走過去。
胡管事就著婆子手里的燈籠看了一眼,趕緊轉開頭。
沈寄一愣,她原本沒打算走出來,所以雖是衣衫整齊,卻是披散著頭發。她臉上臊了一下,聲音帶了些不悅,「什麼要緊事兒?」這個時辰還來打擾。
胡管事不敢再抬頭,「抓到兩個趁夜私奔的,因不敢驚動旁人,小的就自己來了。」
「什麼人啊?」之前那麼多男男女女住在莊子里,因為飯都吃不飽,而且男女的住處隔得遠,倒還沒出這種事。
「是女乃女乃的大嫂林大少女乃女乃和林家的馬夫。林大少女乃女乃說女乃女乃一定會高抬貴手的,讓我不要聲張,來告訴您。」基于對沈寄的認識,尤其是她怎麼都不肯把那七八十個浪費糧食的女人丟出去,胡管事覺得很有可能,所以才親自跑了一趟。
「他們?」沈寄震驚了。大嫂是和公雞拜堂成的冥婚。彼時才是十六歲的少女,如今十八年過去,諄兒都成親了。沈寄還以為她死心認命了,準備把婆婆熬死自己當家做主呢。沒想到她過了這麼多年還有這樣的勇氣。不過也是,兒子被婆婆教養得跟她一點都不親,又不是自己生的,將來還不知道會怎樣呢。至于林家的馬車夫,她印象不深。
她靜默了一會兒道︰「放他們走吧,給他們五十兩銀子。這件事,你們兩個都爛在肚子里。」
沈寄回到屋子里,魏楹正因為翻身沒模到人而坐起來,「你上哪去了啊?」
沈寄褪掉外衣上床偎進他懷里,「剛才大嫂和林家的馬車夫走了。」
魏楹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誰,然後悶笑了兩聲,胸腔的震動靠在他懷里的沈寄感受很明顯,她納悶的看著他。
「小寄,還是有男人的日子好吧?」
沈寄反手給他一拐子,「你這樣的儒門弟子,我還以為會是封建衛道士呢。怎麼,這事兒你贊成?」
「存天理滅人欲,朱老夫子自己尚且做不到啊。我覺得這一點道家的崇尚自然最合乎天理。」
「你什麼時候又信上道家了?」
「我一直不排斥道家,你不是還跟我學過《清心咒》麼。」
這倒是!
「明天干娘肯定會找我,讓我把這件事遮掩過去。嗯,到時候再說吧。」沈寄滑進被子里,「嗯,局勢好起來了,我們的鋪子要趁機重開起來麼?還有我們家的金子,可以拿出來了麼?」
「你藏什麼地方在啊?」魏楹也滑了下來,手在沈寄背上撫模著。
沈寄便把三個地方說了。
魏楹笑道︰「房梁里和大樹底下我還能想通,用蠟封了沉到蓮花的淤泥里,真是虧你想得出來。大樹下的挖起來吧,我看你手頭估計也沒什麼銀子了。鋪子要重開,估計要得重新裝潢。而且糧價肯定還會居高不下一段日子。六弟他們,還有你干爹干娘他們,銀子估計都花到之前的高糧價上了。咱們能幫的就幫一把啊。」
沈寄瞪大眼,「砸得很厲害啊?」
魏楹點點頭,「這還幸虧你積了不少善緣。說實在的,當初你說要做慈善,我還以為跟那些夫人去廟里捐金身施粥什麼一樣。沒想到你能做到今天這麼驚人的地步。這一次,你是實實在在救活了幾百人呢。估計京城很快會恢復活力,但是大亂其實還沒有過去。朝廷的戰線太長了,邊關在打,月復地也在打。偏生踫到災年,補給又困難。戶部尚書幾次三番差點在御前當著我們哭出來啊。」
沈寄眼珠子動了動,「這麼說朝廷打仗真的打窮了?那很可能戰事平息會開海禁吧?」
「戰事平息再說吧,如今的局勢,難啊。」
「那鋪子到底要不要重開啊?」
「開吧,京城的人一貫喜歡粉飾太平。尤其經歷了這麼一場災禍,那些夫人小姐們正想大肆購買衣服首飾什麼的。真搞不懂你們女人。」
「嗯,我還想問問,京郊大營為什麼拖了那麼久才動手,非得要那兩三萬**害了那麼多人才動手?」
「因為之前京郊大營是半空的,不敢露了虛實。禁軍之類的又不能隨意調動。那樣,那兩三萬人就不是在城門外等或者四處搶掠了,會直接沖擊城門。而且,沖進去了,城里那些暴民也會和他們匯合鬧事的,後果不堪設想。」
「那人到哪去了?」沈寄听明白了,保護皇帝貴族的禁軍不能隨意調動,所以就把那兩三萬人關在城外,任他們荼毒方圓幾百里的百姓。她也出去附近看過了,新墳一座挨著一座,滿目是燒過的紙錢和白幡。
「防備西陵出兵,暗地里調派了一半兵力出去布防。京郊大營滿額就是五萬,只剩下二萬五。寧王派出來的人雖然不多,可是流民餓民天然就是他的兵源。那些餓急了眼的,有口飯吃什麼都干得出來。閻王還不遣餓兵呢,寧王居然就遣了一只餓兵出來。還真真是神來之筆!流民沿路搶掠吃食也尋常,所以一開始並沒有引起重視。就是如今,徐茂和五城兵馬司查了又查,肯定都還有不少漏網之魚。一旦寧王軍事上能夠勝利,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如今兵力很緊缺的,和東昌打,還得防著西陵渾水模魚,當然,西陵公主沒死局勢也好不到哪兒去。政治上的事其實從來不會因為一樁和親真的改變什麼。國門里頭還得跟吃里扒外的寧王打。你知道麼,寧王封地發現了一整座銀礦山,他沒有上報。這麼些年,不知拿著那些銀子做了多少事了。」
「這麼說來,局勢還是很難啊?」
「可不是,好在皇上其實還是比較得民心官心的,畢竟他是正統,寧王是失道寡助。如果林子欽能夠把邊關平定,然後回援,局面就能翻盤。打過以後功高震主也是以後的事了。小寄,不如等這一線打通後,你帶著孩子們回淮陽去?」
「等這一線通暢了,送他們回去。我不回去,我要留在京城。」
「我就是個文官,我不會有事的。」
她才不信呢,文官最講氣節,崇禎皇帝在景山吊死,听說有上千文官文人相應他呢。到了魏楹這個份上,才因為不降東昌得到了極高的榮譽,到時候萬一寧王贏了,他絕不可能做二臣的。沈寄一點不想他因為青史上一個名聲就丟了性命。
「如果萬一……,總不能讓他們沒了父親再沒了母親吧。」
「我不會讓你殉節的。父母也好孩子也好,都只陪著走一段,只有夫妻是要過一輩子的。你也說了,有男人日子才好過呢。我才不想重溫你在東昌那一年的日子,更別說下半輩子都這麼過了。你放心,小芝麻馬上十二,小包子也馬上十歲,有十五叔在,就這麼幾年,他們撐得過去。再說了,我留下又不是為了和你一起死。我是要和你一起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