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就算當日接受滄浪帝聖旨而去雍州密查蕭明楓,付遠涯也是抱著一種得過且過的應付心態。只因他實在無心于這種專屬于政權中的權力紛爭。
所以,小央私自來到京城找他,付遠涯也沒有多有責怪。
眼見雍王即將大婚,付遠涯尋思著送一份不錯的賀禮。這一日傍晚時,他用過晚飯,便帶著小央來到城西郊外,此時晚霞已退去了最後一抹色彩,兩人隨意逛了一會兒,待得夜幕愈漸深沉時,便回到了驛館。
付遠涯剛走至廂房門口,卻忽地頓住腳步。他看了小央一眼,便道︰「你先下去。」
小央轉了轉眼珠,又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道了句︰「將軍有事喚我」,便躬身退下了。
付遠涯推開門,順手將門從里關好,看著屋內那個坐在床邊,靠著床欄的人,不由皺起了雙眉。
「你怎麼了?」
那人扯扯嘴角,臉色愈漸蒼白,「練功岔了氣兒,受了點兒內傷。」
「恐怕不止一點兒吧,流水兄。」付遠涯語氣調侃,待得上前,看到那人指間的血跡時,卻是沉下了臉色,「你傷得不輕!」
抬手便要去搭他的脈。
滄流水立馬將手移開,躲過他的觸踫,「沒事沒事,我……嘶——!!」他想用笑來掩飾,卻反而牽動了傷,疼得只抽氣。
付遠涯陰沉著臉色,不顧他躲閃,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用巧勁兒扣住他的手腕,凝神為他把脈。
他垂在肩上的頭發因這番動作的繚在滄流水的鼻尖,輕微的觸踫著,恍惚間還似有淡淡的香雅之氣。滄流水的心漏跳了一拍,為了掩飾心中的那一絲絲緊張,他輕輕別過了臉。
「你在練雙修?和誰?」練武之人便是半個大夫,付遠涯一經把脈,便大致知道了滄流水因何而受內傷。
滄流水自知瞞不過他,但又不能將蕭明楓的名字說出來,只好道︰「一個武功不錯的人,他的武功剛烈如火,而我的體質向陰,正好互補,可練雙修。」
付遠涯抿了抿唇,沒說什麼,然後轉身倒了杯水,遞給他,才道︰「對方武功高你太多,與他練雙修,對你有害而無益。」
滄流水朗目微眯,清朗的眉目間現出少有的陰戾之色,「可我需要高深的武功,非常需要。」
付遠涯怔了怔,「為什麼?」
滄流水抬眼看向一處,掀起唇角,目光堅定而狠絕,「殺人。」
是的,為了殺人!
「嚇到你了吧,呵呵。」滄流水轉過眼看向付遠涯,眼神與面色皆已恢復如常。
付遠涯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才低聲道︰「原來,你不羈的性情,並不是本性。」
滄流水坦然點頭,「對,其實我的內心很黑暗,充滿了怨恨和——」他沒有把話說完,後面的那個詞,他不會輕易在別人面前說出口。
因為那個詞,是——「苦痛」。
可這話讓他說來,卻顯得有些似真似假,連付遠涯也听不出他的話里有幾分真。
可是,即便是這樣,即便仍不清楚眼前這個人的身份究竟是怎樣,甚至看不透他的內心,付遠涯仍願意將他當做至交好友,仍願意更加走近他。
這是一種莫名的心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滄流水亦如是。
滄流水的內傷不輕,付遠涯讓他在自己的床榻上休息,自己則在軟榻上過了一夜。而好涯想。
這一夜,短暫如昔,恍眼而過。明日,便是雍王爺與任素妍的婚期。
此時,對于任素妍,可以說已是迫不及待,她已有些分不清,自己對蕭明楓究竟持有著怎樣的情感。是利益多一點,還是情感多一點?
可她也不在乎這些,她只知道,對于現在的自己來說,也只是因為馬上就要成為雍王妃而感到興奮與雀躍。
人很容易驕傲,而一旦為某件事而得意時,又恨容易在旁人面前招搖,顯擺自己的得意。
所以,任素妍一臉喜色地去了後院柴房處,「探望」那個已被關了數日的五夫人。
自從被關入這里後,五夫人一直很安靜,如同她向來沉默的性子,不吵不鬧,無喜無憂。就算被拳打逼問,也只是咬緊了牙關默默忍耐,一個字也不說。
故而,當柴房門被家僕打開,任素妍走進來時,五夫人只是淡淡地看向她。
五夫人的臉頰、嘴角都有淤青,靜靜地坐在臨時搭的木板床上,不言不語。
「五娘,近來可好?」任素妍捋著垂在胸前的一縷頭發,笑著道︰「明日便是我的婚期,只可惜,五娘怕是看不到了。」
五夫人動了動嘴唇,仍是不語,只是將目光移向了別處。
任素妍對她淡漠的態度倒是毫不在意,蓮步輕移,仍自緩緩道︰「你女兒為雍王之妾,而我則是正妃,以後二女侍一夫,五娘你說,我該怎麼對她呢?要是我容不下她,是廢了她,還是——殺了她?」她如此說著,故作一副為難的表情。
五夫人終于動了,她緩緩轉過臉,眼露哀切之意,「你……放過她。」
「哦?放過她?」任素妍佯作驚訝狀,看到了五夫人眼中的哀求,不由勾起了嘴角。她走上前,彎下腰,盯住五夫人的雙目,低低緩緩地道︰「如果,你告訴我,你們與靈幽宮的關系,任流螢最最真實的身份,我便想辦法將她趕出雍王府,再給你們一筆路費讓你們遠走高飛,怎樣?」
這條件听起來太過誘人,可是,五夫人的眼神卻由哀切轉變成了絕望。
「我……我不知道要……要說些什麼。」五夫人別過了眼。
任素妍直起腰,居高臨下看著她,目光漸漸變得陰狠,然後抬腳,朝著五夫人的肩膀狠狠踢了過去!
五夫人始料未及,被踢得翻倒在地,她痛呼一聲,卻又立馬咬唇忍住。也許是牽動了身上其他的傷,整個人伏在地上戰栗不已。
任素妍眼露凶光,惡狠狠地道︰「若不是我要大婚,府上見了血光不吉利,怕是早就將你剁了!你竟還如此嘴硬!待我成了雍王妃,第一個要死的人便是你和任流螢那個賤人!」
說完,他便拂了拂衣擺衣袖,冷哼著離去。
「等……等等……」五夫人虛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任素妍停下腳步,轉過臉,「怎麼,想通了?」
五夫人撐起身,喘了喘,待緩過了氣兒,才道︰「明日,你讓我參加宴席,讓我同螢兒見個面,待婚宴結束後,我便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任素妍轉過身,站定,語氣危險地道︰「你想耍什麼花樣?」
五夫人垂下眼簾,苦澀一笑,「我還能耍什麼花樣呢?不過是放心不下螢兒,想要看看她而已。畢竟……你——她的妹妹就要成為正妃了……我……怕她難過……」zVXC。
說到這里,她似是怕任素妍再有懷疑,便抬起眼,補充了一句︰「你可以派人看著我,我手無縛雞之力,總敵不過護衛吧。」
任素妍想了想,覺得她也在理,終是點了點頭,道︰「好,我答應你,讓你參加婚宴,可若是你敢有絲毫異動,我不僅會立馬殺了你,更會廢了你女兒!」
說完,她轉身而去。
門再次從外被鎖上,五夫人爬著撐起身,想要重新坐上床,卻終是徒勞。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得坐在地上,然後從自己的白色里衣上撕下一塊布來,又咬破了食指,用鮮血在布上寫下了幾行字。
寫完後,她自己又看了一遍,才疊好從衣領塞入懷中。
似是完成了最後一件任務一般,五夫人輕輕吐了口氣,嘴角竟還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
這一日,白晃晃的陽光有些刺眼,院子里的薔薇愈漸繁茂,青翠的葉子凝碧欲滴,在這樣的陽光下倒也透出幾分可愛之意。
楓陽殿,廂房。
任流螢讓宮女將窗戶和門都大敞開,可以讓陽光很好地灑進屋里來。她喜歡這種明媚而溫暖的感覺,好像能把整個人從外到內都渲染和洗滌。
門外走廊已掛滿了紅色的燈籠,還有牽著的紅色的綢帶,在風中輕揚,就連屋里的桌上也鋪上了一層紅色的桌布。
大紅喜字貼上窗紗,各種洋溢著喜氣的窗花紅艷艷的耀眼。
任流螢無視這些,她只想著,也許過了今日,過了明晚,什麼都到盡頭了。
茜兒已將明日婚禮時,任流螢需要穿的衣服準備好了。素雅而不扎眼的花色和顏色,很適合……小妾穿。
任流螢對此也不甚在意,或者應該說是沒有任何感覺。她此時只是靜靜坐在窗前,把玩著一只嶄新的錦囊——那是她在這兩日無聊時縫制的。
繡上面的花紋時,她想起在笑得時候,娘親如何一點一點教會她女紅,她又是如何用自己的雙手去幫助娘親度日。
那時雖然清貧,卻很充實,乃是實實在在的無憂無慮。
可是,那個給她無限慈愛與教導的母親,到最後,又怎麼會為了在御史府的地位而將親生女兒生生推入漩渦之中呢?
想及此,任流螢不由捏緊了錦囊,十分用力地,仿若要將其捏碎!
眼角澀痛的厲害,她閉上眼,卻流不出淚來。
直到夜幕降臨,直到這一日匆匆而過。燭影裊裊,青煙如夢,人在夢中沉醉。然後,該來的,總算是來了。
……
這一日,籌備了許久的雍王爺大婚期,終于來臨。
整個楓陽殿在天未亮時便忙碌了起來,任流螢也被茜兒喊醒,穿上早已備好的衣服,等著。
蕭明楓那廂,卻是一派平靜。
魏大夫找到他時,他人在書房,還沒換上喜服,正站在書桌前看著什麼。
「王爺,總算是找到您了,怎麼還沒換衣服?」魏大夫皺著眉,有些著急地道。
蕭明楓抬起臉,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魏大夫眼露不解,忙走上去,順勢往桌上一看,才知道蕭明楓正在看一幅地圖。
「王爺,您在琢磨著什麼?」魏大夫更加疑惑,不由問道。
「看這里。」蕭明楓修長的食指朝地圖一處指了指,「七天前,封**隊正秘密朝此地一點點逼近。」
聞言,魏大夫大驚,「怎麼會這樣?!」隨即,他忽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驚異地看向蕭明楓,沉聲道︰「朝廷尚未收到任何消息,王爺又怎會知道這麼機密的事?」
蕭明楓將手負于身後,雙眼卻仍瞅著地圖,淡淡道︰「魏大夫好好想想,本王是何身份。」
魏大夫捋著胡須凝神一想,恍然大悟,「主公?!」蕭明楓笑著點頭,「不錯,本王的另一層身份,乃是‘南極星’的主公。」
南極星,一個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又神秘至極的組織,其內部究竟如何,沒有人能徹底清楚。
魏大夫直直看著這個俊美而高貴的男人,心中滿是又敬又畏的感覺。
「那麼,王爺要怎麼做?」魏大夫刻意壓低了聲音。
蕭明楓繞過書案,朝前走了兩步,站定,方道︰「此事先擱著,待今日的事了了之後,再作打算。」
「可若是封**隊過了欒亞山,可就危及我滄浪國邊境了啊。」魏大夫不無擔憂地道。
蕭明楓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這恐怕不是我們需要擔心的事吧,所謂皇上不急太監急,我們先沉住氣,讓皇上急一急再說。」
魏大夫點了點頭。
這時,門外傳來護衛的聲音︰「王爺,時辰到了。」
蕭明楓應了一聲,道︰「拿進來吧。」
護衛手捧喜服垂首而入,蕭明楓便在書房換好了衣服。
剛走出房門,他腳步略頓,轉過臉朝一個方向看了過去。
那邊,是任流螢以及緊跟在她後面的茜兒。
任流螢一身淺桃紅色的衫子,黑發整齊的束好,沒有什麼華麗的朱釵首飾,卻清秀美麗得讓人移不開眼。
而蕭明楓難得的一身大紅長衫,無可否認,那樣俊美的他實在很適合紅色,原本俊俏的眉目襯得如上天最精心的作品般讓人嘆息。或者應該說,什麼樣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都有幾分別致,他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沒有人可以比擬。
這是她第二次看見他穿紅,第一次時,迎來的,是他冷厲無情的話語,和一個響亮的耳光……
任流螢停下腳步,垂下眼簾。
有些事情不敢想,一旦想起,便會是一陣針刺般的疼痛。
蕭明楓則是唇角微揚,然後轉過頭,快步離去了。
任流螢輕輕吐了口氣,心中的波動早已成了一潭死水,不會再有絲毫的波瀾。
因為永嵐帝晚上也會來,新郎進了宮,賓客們沒見到主人家對此也不甚在意,吃喝說笑,自得其樂。任素妍陪嫁過來的下人已經有一大部分已經開始各司其職,招呼賓客,處理雜務,一副安身立命兢兢業業的樣子——要知道,他們已經成為府里的一部分。
任流螢站在一邊,看著那人來人往,忽然就覺得一陣恍惚,仿佛做夢一般,一點兒也不真實。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明楓從皇宮中回來,又囑咐了幾句,便離開王府去迎親了。
爆竹聲于此時開始響,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硝石味道。這爆竹聲一直持續到蕭明楓迎親歸來。
「新人到——!!」
人群立時起了哄鬧,笑聲格外高,祝賀嬉笑的聲音持續了好一會兒才低下去,任流螢便看見空蕩蕩的門框外向她走過來,身邊還是圍繞著幾個固執的祝福者的那對新人。
任素妍蓋著蓋頭,但可以想象她此時臉上是何等得意的表情。
任流螢忽然很想冷笑。
巨大的喜堂里,她的座位並不算靠前,排在重要的客人和顯貴的親戚之後,她的淺紅衣裳淹沒在鋪天蓋地的紅色中,毫無觸目之處……
她被忙著張羅的喜娘和下人擋住,祝福聲也如沸水般滾滾翻騰著。
那廂里,司儀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當新人被送入洞房,客人們涌去嬉鬧,任流螢長長地吐了口氣,心中頓時一派順暢。
她便是要趁這個時候,沿著她這一段時間找尋的路線,走出楓陽殿,走出皇宮,然後遠遠逃離,再不回頭。
作為小妾,她的酒席是在自己的房中擺放。茜兒將她送回廂房後,便有幾個下人笑眯眯地抬進一桌豐盛的菜肴。
她看著鋪著紅底金紋桌布的席面,山珍海味,各式珍饈……是相當奢侈的規格。正中的一道羹上用枸杞拼出精巧的「囍」。
任流螢拿起筷子,攪亂了那個「囍」字。
此時,門外響起巨大的 聲,原是各色煙火在夜空中綻放,五彩繽紛,很是耀眼美麗。
「我去看看煙花。」任流螢站起身,看也不看茜兒,便徑自出了房門。
門外聚集了不少賓客,皆仰首著。
任流螢不著痕跡地移動腳步,然後,在茜兒不注意時,欲要走進賓客群中。
誰知,就在她利用幾個人擋住自己時,衣袖被人緊緊地揪住了。
她惶然回首,看到那人抬起的臉時,驀地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