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報不斷地從東北戰場傳來，滄浪軍連連大捷，永嵐帝龍顏大悅，當下便頒布聖旨，要犒賞三軍，並特別提到了軍中起到決定作用的神秘軍師，更是讓那位軍師在戰爭結束後回京面聖，賞賜府邸一座，金銀僕人無數。
聖旨被快馬加鞭送往東北，將士們向滄流水道賀，滄流水本人則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一抹笑，清朗的雙目中卻滿是嘲諷。
他什麼都沒有說。因為他早已同蕭明楓約定好了，待得戰爭結束，就馬上離開。所以，所謂的回京面聖受賞的殊榮，也只是永嵐帝一廂情願的事罷了。
但是，那些懂事之後的記憶里，又曾出現過什麼人，值得她去真心的愛戀呢？
這一生，動心過，但……並未深愛過。
雖然遺憾，卻從未後悔過。
「或者說，皇子殿下已經預料到了結果？」任流螢又補充了一句。
正如紫霄所說，封辰霄此時正坐于床邊，雙眼閉上，雙手放于雙膝上。一旁的桌上擺著空碗空盤，午膳竟也是吃完了的。
他咬牙，瞪著任流螢，極力將那即將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在這一刻，他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軟弱，至少，要給自己留下僅剩的尊嚴。
所以，任流螢微微偏過了身，不再去看封辰霄那張清雅而毫無血色的臉。
紫霄濃眉微蹙，「你將他關入這里後，那些人便自行離開了。想起來，倒也奇怪，這蕭明楓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做了這麼多，此時又將自己困入了我們手中，又是為了什麼？」
兩人只隔著一扇窗，透過一根一根鐵條之間的空隙，互相對望著。
是的，就在任流螢剛剛說到「東北戰爭結束了」的時候，封辰霄那句問話幾欲月兌口而出。
「皇子殿下應該很想知道結果吧。」任流螢垂下眼簾，看到了封辰霄緊攥窗楞的五指。
仍是有那麼一點點幻想，幻想著也許結果並非是自己意料的那樣糟糕。
是吶，雍王爺蕭明楓，即便遠在西南，可一旦提到他，便能讓人感覺到一種足以震懾人心的魄力與威懾力，而這種威懾力，讓人感覺到壓力甚至狠絕的同時，更讓人覺得了一種力量——至少在面對強敵時，因為有那麼一個人擁有狠厲的手段和睿智的頭腦，也就不會再那麼忐忑與不安了。
愛過嗎？
「流螢兒，你過來。」他的聲音似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般，他不由咽了口口水，才又繼續道︰「你過來，我……有話要問你。」
任流螢閉了閉眼，低低嘆了口氣。再睜眼時，漆黑的眸子里已然清明如鏡。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任流螢是一個人，更是一個女人。如果這一生都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的話，那麼，她的人生還算不算完整？
這場戰爭，似乎只要那個人插手其中，便注定了將會是怎樣的結局。
萬越出了營帳，緩步來到一個稍微安靜的地方，微揚起頭，看向那蒼茫天際。
兩人出了這方院落，轉了幾個彎，便又見幾處風格相似的院子，進了之後，也是青瓦白牆，門窗用柱形細長鐵柱封住。
任流螢垂眸想了想，終是搖了搖頭。有如此沉默著站了片刻，她轉過身，問道︰「蕭明楓的人走了沒有？」
紫霄道︰「他倒是出奇的安靜，整日打坐調息，不言不語，有些不尋常。」
封辰霄哼笑，「至少，我不能讓自己死在你這個賤人手里。」
然後，紫霄轉過身，看向封辰霄，「這里沒有別人。你要說什麼，就這麼說便是。」
然而，任流螢並沒有走到封辰霄面前去，而是停在了與封辰霄相距約一只手臂那麼長的地方。
他雙唇微啟，用極為低緩，卻也足以清晰的聲音與語調問任流螢——
封辰霄臉色驀地煞白，繼而轉為鐵青，棕色的眸子里竟閃過一絲掙扎之色。
「紫霄，不要再說了。」任流螢打斷紫霄未出口的話，繞過紫霄，緩步走上前去。
「他手中有雍王爺的手令和親筆信。那是雍王爺的人，又怎會有錯？」
紫霄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來。看著任流螢一步一步走近了封辰霄，紫霄衣袖下的雙手，不由緊張地攥了起來。
應該是……愛過的吧？
「你封國軍隊……大敗，萬越自刎而死。」她淡淡地說完這麼一句話。然後倏然轉身，舉步準備離去。
「你——！！」紫霄氣怒。
「你以為，我會傷害你？」封辰霄放下了抓住窗楞的手，自嘲而笑。任流螢冷冷一笑，「應該說很不尋常。」說到這里，她加快了腳步，「去他那里看看吧。」
但是……但是……
你，可曾……愛過……
同樣青瓦白牆的院落，只是不同于其他院落中的廂房的是，此中的房間的窗戶與門，竟都用細長的柱形鐵條封住，一根與一根之間相隔不過中指寬，似乎要通過機關才能將其打開。
任流螢掩嘴而笑，咯咯咯的笑聲宛若銀鈴一般，那雙黑琉璃般的眸子更是盛滿了笑意，波光流轉，眉宇間的梅花烙仿佛能滴出血來。
此時，任流螢站在窗外，透過空隙看向屋內。
床榻上，床帳低垂，可以看見有人躺在里面，只是看不到其容貌。
似乎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從知道付遠涯是蕭明楓幕下之人，不，或者應該更早一點，在知道任流螢對自己準備進攻靈幽宮而早有安排的時候，他便預料到了結果。
看著封辰霄毫無血色的臉，以及棕色的眸子里隱隱透出的點點痛苦之色，任流螢忽然覺得心里一緊，竟生出幾分不忍。
但可惜，饒是他有絕世內功，也無法將這窗楞扭斷。
滄浪軍帶著巨大的勝利拔營回京，離開的當天，卻再也找不到那位具有最大功勞的神秘軍師了。
但他並沒有想到，即便他不主動打破戰爭暫休的僵局，滄浪那廂也不會坐以待斃，其實早已策劃好了。
封辰霄眼中厲芒一閃，從床邊站起身，慢慢地來到了窗前。
結果是什麼？是我封國輸了嗎？是不是……很慘……
「笑什麼！你給我滾！不要讓我看到你！」封辰霄怒吼出聲，猛地抬起手，抓住了窗戶上的鐵質窗楞，指節咯咯作響，恨不能飛身出去，將對面的呃女人撕成碎片！
在此期間，數名兵士護送萬越逃出包圍，卻怎麼都無法徹底擺月兌滄浪軍的追捕。
自此，延續了大半年的兩國大戰，以封國的慘敗而告終。
那廂里，封國軍營。
「給我滾！」
「要進去麼？」紫霄見任流螢抿唇不語，不由問道。
「賤人，我不會放過你！定讓你生、不、如、此——」
「既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將軍當初怎麼就信了他呢？」副將不解地問道。
背後偶有馬嘶聲傳來，一聲聲皆響在心間，只讓人心揪痛得幾欲落淚。
你，可曾愛過，真正的愛過一個人，全心全意，純粹的愛戀？不管曾經是否遭遇過磨難，不管這份可能存在的純粹的愛戀，是不是曾被辜負過，被撕裂過……
當任流螢出現在窗口時，封辰霄原本緊閉的眼緩緩睜了開來。那目光由淡漠轉為凌厲，最後更如一把剛出鞘的利劍，似要將任流螢碎尸萬段。
任流螢腳下微頓，偏過臉，朝著他看了過去。
明石王麼？那個利用自己，用假意的信任欺騙自己的人，也可以去愛？
指節泛白，在看他周身，他整個人似乎都僵硬了。
這樣的心理折磨，實在是太過殘忍。尤其是對于封辰霄這種出身皇族的且擁有無上權勢的人來講，由一個女人，當著自己的面道出自己是如何慘痛的失敗，更加的難以承受。
封辰霄點了點頭，「是啊，這世間，若想要成為強者，就不能有絲毫的心慈手軟，更不能相信任何一個人。」
任流螢亦是一笑，「為了自身安危，我自然要謹慎一點才是。」
「流螢兒……」
「殿下，您現在……可還好，是否仍活著……」
萬越此時悔恨難當，只想著自己如果沒有那麼沖動地再次開戰的話，也許就不會輸得這麼慘了。
封辰霄雙手攥住窗楞，臉上的憤怒與鐵青散去，只余留一派蒼白。
「他來的時候，似乎說過，他姓滄，讓我們叫他滄先生便可。」一位小將如此說道。
而此時，那個讓太多人畏忌的雍王爺，卻正被關押于金頂之崖，此時更是因重病和內傷而昏睡不醒。
但這樣的一個問題，又要讓她如何來回答？
「任流螢，我不會讓你贏！即便是我死，也不會讓你贏！」封辰霄垂于兩側的雙手緊攥了起來，仿佛隨時都會將積攢的怨怒發泄。
這是個極為安全的範圍，至少，封辰霄通過窗戶伸出手去時，還差一點兒才能觸及任流螢。
「六皇子，此時我是來告訴您，東北的戰爭結束了。」任流螢微笑著說完這句話，話音還未落，封辰霄便大變了臉色。
他不斷地怒罵詛咒著，卻換來任流螢更為譏諷的笑意，然後，任流螢嘆了口氣，微笑著搖了搖頭。
任流螢不置可否，只問道︰「皇子殿下到底想要說什麼？直說便是。」
蕭明楓？呵，那個傷害自己甚深的人，更是讓自己死過一次的人，除了刻骨銘心的恨之外，她又怎麼會愛上他？
屋內陳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外加一個衣櫃。
一時間，她想不起究竟是誰曾經也如此問過她。她也不想、也覺得沒必要想起。
「殿下，我們真的敗了，敗了……」
「我不記得了，從前的一切，所有的愛恨情仇，我都忘記了……」那一地的明媚的陽光，那一枝的海棠，凋零了，那一聲的嘆息，她對他說︰「我已經忘了。」
她本就不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所以，她能夠體會，當一個人的內心遭受折磨時，將會比的疼痛更能讓人生不如死。
此時此刻，他的表情很平靜，就連那雙眼楮，也變得深不見底。
任流螢柳眉微挑，「是嗎？但你要知道，只要我一聲令下，你可就真的會死在我這個女人手里了。」
任流螢迎向他的視線，卻是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看來，六皇子在這里過得不錯。」
「流螢，不要過去。」紫霄沉下了臉，一個跨步，擋在了任流螢面前。
紫霄抿了抿唇，那模樣似是不太贊同任流螢說的話，但是，他也是什麼都沒有說。
「滾！」
忽然听到這幾個字，任流螢只感覺到一陣恍然。而這陣恍然之間，她似是憶起，曾經似乎也有一個人這麼問過。手窗笑如。
三日後，滄浪軍突襲封國軍營，兩軍激戰于沿河附近，疲憊不堪的封軍大敗。
封國軍隊已退至沿河以北，再往北，便是封國與滄浪國的邊界了。這也就意味著，封國之前奪得的所有土地城鎮，都在滄浪軍有了那位軍師以後，基本上全部失去了。
「告訴我，如實的告訴我，你……可曾愛過……」
封辰霄淡漠地瞥了紫霄一眼，淡淡道︰「你就不算是‘別人’麼？」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沙啞至極的低喚，那麼那麼的輕，卻清晰無比地傳遞了過來。
看著兵士一個一個地在自己的眼前倒下、死去，萬越萬念俱灰，最終仰天長嘯一聲——「殿下，屬下有罪」，隨之竟自刎而死。
「明石王呢？」任流螢邊走邊道。
任流螢身子一僵，隨即緩緩轉過了身。
「流螢兒……」封辰霄又如此喚了一聲，棕色的雙目中似是浮起一層惘然之色，可很快便又隱去了。
任流螢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不過不管怎樣，這一次也幸虧了他，如若不然，這里便是明石王的天下了。」zVXC。
而如今能做的，值得自己做的，便是忘記從前，好好地走完以後的路。
原來，直到現在，他們也未能知曉這個在營帳中指揮著他們走向最終勝利的人，究竟是何姓名。
可現在，這樣生不如此的心理折磨，正在自己面前真真實實地上演。
任流螢，你，可曾愛過？
然後呢？還有誰？
……
遠天外，明媚中，泛起一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