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正要說話,手心卻劇烈一痛,卻是懷陌暗地里狠狠掐了掐她,以示警告。舒殘顎
沉醉硬著頭皮,假裝感覺不到他當著文帝睇向她的清楚制止的目光,執意道,「皇上恕罪,只是臣妾以為,有時候想念一個人,無關乎地位,與忤逆無關,甚至也無關乎客觀的局限,譬如皇上……皇上就不曾深刻想念過誰嗎?」
沉醉說這話時,心中多少忐忑,她確實是意有所指。
文帝聞言,臉色頓變,雙目危險地一眯。
懷陌低斥,「放肆,皇上面前,哪里這麼多話?灞」
文帝卻冷聲打斷,「讓她說!沉醉,你說朕想念誰?」
沉醉垂了垂眸,繼續道,「人生來就有七情六欲,沉醉以為只要有愛,不論愛父母、愛親人、愛朋友,分開便會想念。譬如沉醉初嫁給丞相大人時,想念父母,可這想念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哪個女兒長大了不會和父母分開?所以雖然難熬,沉醉也真心接受。又譬如沉醉和丞相大人分開,沉醉正漸漸習慣和夫君在一起,忽然分別,自然會想念他,而大人想念沉醉卻是沉醉的福氣了。只是這想念和想念父母不同,和父母是自然就應該分開的,和夫君卻是自然就應該在一起的,和應該在一起的人相聚,沉醉並不認為有過,相反,沉醉認為做對了。因為……相聚時不知分離日,自然應該把握在一起的時光。若是在應該相聚的時間里苦忍著思念不見,卻在永遠失去以後思念終生,豈不是不值得嗎?這就好比,明明能做的時候不去做,卻在不能做的時間里悔恨。皇上聖明,沉醉大膽揣測皇上比沉醉更能明白這道理。」
沉醉一番話下來,文帝臉色由方才燥怒漸漸沉靜下去,他原本精神矍鑠,此刻注視著沉醉的雙目有神卻又深沉,緩緩道,「好一個相聚時不知分離日!相聚時不知分離日……潸」
文帝緩緩重復著這句話,目光落在沉醉身上,眸色深遠。
沉醉低垂著頭,不敢再說話,只能感覺得到,除了文帝,身旁還有一道目光緊緊注視著她。
良久,文帝忽然輕聲問,「你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感慨,可也曾在能做的時候不做,在不能做的時間里悔恨?」
沉醉大膽地抬了抬頭,看向文帝,只見他此刻臉色平靜,竟仿佛一剎那褪去了方才的戾氣,沉靜了起來。她心中略一盤桓,便大了膽,道,「有。只是那人對皇上而言,地位卑賤,提她恐怕污了皇上的耳。」
正在這時,薄秦從外面進來,走向文帝,仿佛是有事要稟報。文帝朝他淡淡抬手,制止他靠近,薄秦識得眼色,行了禮退下。
「無妨,你說吧。」一剎那,文帝的嗓音竟仿佛溫藹了許多。
沉醉低道,「沉醉幼時,母親曾在家中親自教授沉醉彈琴,一日,沉醉練習琴技,卻從後院的圍牆之上掉落下一名女童,母親將她扶起,才知她是街尾趙家的孩子,她偶然從臣妾家院外經過,听得琴音,便日日過來趴在牆頭偷學,不慎掉落。她家中孩子眾多,父母只管溫飽,連個正經名字也沒給,她排行老三,便叫趙老三。母親見她可憐,便允她和臣妾一起學習。只是趙老三天賦有限,臣妾母親常年抱病,臥病在床,對她也就並不多費心,只教她基本的技巧。可趙老三天賦不多,卻勤勉有加,常常求臣妾教授她繁復的曲目。一日,她求臣妾教她《廣陵散》,那曲目復雜,那時正是寒冬,臣妾畏冬,一入冬身子便不好,又揣度她學習不易,學成也是春夏的事了,便索性推遲她,讓她春天再學。她求過臣妾幾次,臣妾原本心軟應了,可剛教一天,臣妾又得了風寒,臣妾和母親便一起臥病在床,臣妾不想勉強,便讓她回去,開春了再來。可趙老三回去之後,卻再也沒有出現……」
沉醉頓了頓,文帝卻听得認真,忙問,「她去了哪里?」
沉醉苦笑,「她死了。」
「為何?」
「臣妾也是後來才得知,她家中九個姊妹,父親好賭,欠了些債,趙老三在家中最不得寵,趙父便想將她賣到青樓。趙老三不想入風塵地,這才想要向臣妾母女學習琴技,想要在酒樓做個賣唱的藝人,賺些小錢,貼補家用,使趙父改變主意。只是因為臣妾的拒絕,她賺錢無路,又被趙父逼迫入青樓,她寧死不從,被趙父毒打過幾次。听說她求過趙父幾次,請趙父再給她時間,到春天她就可以賺錢,可惜趙父不信,對她一味毒打,最後一次……生生將她打死了。」
沉醉眼眶有些濕,頓了頓,輕嘆,「其實,那個時候湖里的冰已經開始融了……若不是臣妾畏寒拖延,生生拖了一個冬天,她也不必死。」
沉醉緩了緩情緒,小心翼翼地看向文帝,「所以臣妾說,相聚時不知離別日,能相聚一日是福氣,沉醉想要抓緊。想來皇上自然要比沉醉更懂得這個道理……」
沉醉故意緩了緩速度,小心地注意著文帝的神情,只見他目光頓冷,心下一驚,慌忙話鋒一轉,道,「否則,也不會帶了瑾妃娘娘出來,想必皇上也是舍不得和娘娘分開的。」
文帝聞言,臉色這才回復如常,沒說話。
「丞相夫人說得好。」一聲輕笑,從里間傳來,珠環相踫清脆,一襲紫色衣裙緩緩出現在視野。
沉醉不必抬頭便知是瑾妃,朝瑾妃行禮,「娘娘金安。」
瑾妃緩緩走近,走到文帝身邊,笑道,「臣妾听懷陌這新婚妻子說話倒有幾分道理,她與懷陌既是新婚,如膠似漆確實是人之常情了,皇上若是再怪,可顯了您小氣。」
文帝輕輕攬過瑾妃腰肢,凝向她,問,「那依瑾兒看,該如何?」
瑾妃輕笑,「丞相是朝堂的人,臣妾不敢干涉朝堂事,只憑皇上拿主意。只是這沉醉,她來也來了,既會彈琴,臣妾出門正好沒帶琴師,缺一個可以陪臣妾撥弄音律的人,皇上不如賞了臣妾一個面子?」
懷陌聞言,眉頭幾不可察一皺。
文帝注視著瑾妃,瑾妃含嬌帶笑,君王眼中一派清明,淡淡點頭,「準了。」
瑾妃笑,「謝皇上。」
文帝又看向懷陌,「但是懷陌你無視朕也是事實,且君無戲言,你就卸下你丞相一職,由吏部尚書張居是暫代丞相,太子和景王輔佐。」
沉醉聞言,氣憤。敢情她剛才一大篇話全是白說了?
懷陌垂眸,不見情緒,「是,臣遵旨。」
懷陌領了沉醉告退,沉醉心中不忿,一直低垂著頭,臨走時,文帝卻忽然叫住她,她心里一跳,想莫不是她剛才自作聰明,真讓文帝看出來她是在隱射他的私生活了?
文帝卻淡道,「趙老三的死全是她自己的命,怪不得你或者你娘,你不必自責。」
沉醉聞言,略略一驚,恭敬頷首,「謝皇上。」
懷陌帶著沉醉離開。
到兩人走遠,文帝轉而深深看向瑾妃,瑾妃不動聲色,笑問,「皇上看著臣妾做什麼?」
文帝淡道,「沉醉那一句相聚時不知離別日,讓朕想起來一個人,反而不忍殺她了。」
瑾妃心思轉了轉,臉色笑意減去,現出幾分清淺,「皇上可是想起來故人了?」
文帝嘆,「也就你聰明,明知朕想起來誰,卻不提她,總是給自己留足了後路。是,朕想起來素素了。相聚時不知離別日,朕原本以為,朕有幾十年的時間可以慢慢折磨她,將她的稜角一一磨得光亮圓潤,何曾想到,她在朕的生命里統共也就五年的時間。」
瑾妃眸色深了深,「若是皇上知道……是否會對她好些?」
瑾妃話落,文帝臉色頓變。這就是所謂伴君如伴虎。
瑾妃壓下心頭一股悲涼,請罪,「皇上恕罪,臣妾逾矩了。」
她終究不如她……听說,在他寵幸素素那三年里,他從不曾對素素冷過一次臉,每每總是費盡心思討好,將她捧在了心尖尖上。也許,素素才是他真正視為妻子的女人。
良久,文帝忽然喟嘆,「朕從未問過你,那時東宮上下都對她殘忍,為什麼獨獨你要接濟她?」
瑾妃眼楮里幾分蒼涼,「因為,臣妾早就知道……相聚時不知離別日,素素姐姐是一個值得被善待的女子,臣妾不想等,而事實也證明,臣妾是對的,臣妾不曾在該做的時候不做,以致後悔。皇上恕罪,臣妾又逾矩了。」
文帝一個早上似乎蒼老了不少,眼楮里的神色仿佛歷經了百年的滄桑,他凝望著遠方,卻並沒有落在哪一處,良久,他嘆,「無事。」
半晌,他又問瑾妃,「你說,那丫頭是不是已經知道她和懷陌在一起的時間不長?」
瑾妃一笑,「有沒有緣分這種事情,其實各人是該清楚的。她與懷陌地位懸殊,不過是因為她姐姐才白撿了便宜,原本就有緣無分。不該她的,她本不該強求,強求了也不會長久。她倒是通透,自己便懂了這個道理。」
文帝聞言,似心頭某根弦被狠狠觸動。瑾妃沒見,他眼中的墨色漸漸聚集。
有緣無分嗎?不該他的,強求也不會長久?
「皇上,要傳膳嗎?」
「不用,朕沒胃口,傳令下去,啟程。」
文帝說完便起身走開,瑾妃立在原地,苦笑……又失言了。
……
從文帝那里離開,懷陌抓了沉醉就回房,反手將門關上。
將沉醉扔到軟榻上,冷聲教訓,「誰讓你那麼多話?」
沉醉自己坐好,撇撇嘴,「不是你要帶我去請罪?」
「我帶你去請罪,讓你開口說話了?」
「我……」沉醉深深震撼在懷陌的無理取鬧里。
懷陌冷哼,「你那趙老三的故事是編的?」
沉醉負氣移開目光,不回答他。
懷陌臉色鐵青,「我在問你話。」
沉醉輕哼,「你讓我說話了?」
懷陌氣得咬牙,坐在她身邊,扳過她的臉,面對了她,冷道,「你為什麼總是分不清好歹?你當文帝是傻瓜,你含沙射影地說他,他還會笨得不知道你在說他?」
沉醉咬唇,「可那不是編的,是真的。……他如果一定要當我是編的,我也沒辦法。」
「真的?」懷陌怔了怔,隨即又冷斥,「真的以後也不許說!」
沉醉皺了皺臉,隨即又笑了,抱過他的手臂搖了搖,「可是我至少留下來了不是?如果被送回去,你一番心機不是白費了?」
懷陌欲言又止,最後氣不過,雙手狠狠捏了捏她臉上的肉,「如果你真的會被送回去,你當我閑得無事做了才會將你帶來?」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多此一舉,卻給瑾妃找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