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陳康白日也算經歷一場大戰,此時又偷喝一些酒水解渴,不免困乏。其後二人說話喝酒,少了先前那些擔慮義憤,終于忍不住一閉眼睡過去了。
張昶看了看那不知是醉酒還是疲憊而睡著的陳康,微笑道︰「這孩子,你還要帶在身邊,與你一同前去西域嗎?」
皇甫堅壽聞言一愣。此去西域只怕前途千難萬險,帶著陳康恐多有不便。可看著他睡夢中的臉,若就這麼丟下他只身獨行,不知他醒來後會有多麼情急,一時間,皇甫堅壽心中也是猶疑不定。
張昶面上卻浮起了一絲笑意︰「這小孩兒能夠隨你千里迢迢一路相隨,可見忠心;初見交戰場面中,卻不曾露出膽怯,可見果勇,倒是一個好苗子。若你放心,老夫倒可以先幫你照料照料。不敢說將他教導得文韜武略,兵法騎射樣樣精通,卻不會比你家那老頭差上多少。」
皇甫堅壽絕對信得過張昶的本事,至少在沙場上,他身上那數十年的經驗,是多少男人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心里不由想到如果就此拋下陳康,雖比在自己身邊安全些,但日後如何面對?
「今日以血為誓,陳康的命就是少爺你的了……」
回想當初第一次遇到陳康,這小子雖然餓的骨瘦如材,但那一雙眸子卻是耀眼的很,有不屈,有不甘,還有對這個世道的憤怒。出于同情,皇甫堅壽不願意看見這個大概只有十歲的小子餓死街頭,于是收留了他。可想不到這個倔強的「小孩兒」居然咬破自己的手指,立下他所能想到的最毒的誓言,從此永生永世的作為皇甫堅壽的奴僕。
自然,奴僕的身份是不可能的,皇甫堅壽沒有這種喜好。看他年輕不大,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反倒是有了感情。之後發生的一些事情,讓他主僕二人雖無兄弟之名,卻有了兄弟之誼。這次出使西域,皇甫堅壽心中有著兩個打算,其中一個就是給自己一個機會,來阻擋不久就要到來的歷史洪流。所以,他沒有帶任何人,唯有陳康一人相隨,為的就是避免人多口雜。
看著遲疑的皇甫堅壽,張昶老兒微微一笑,心中暗道此人果然是重情重義之人,也不枉費他重托。忽然,張昶的臉上浮起一絲頗有些奇怪的笑意,言道︰「此去關外,前路盡已為羌胡遮斷,其行甚險。以老夫看,你小子雖然長在北地,卻還需要一個精通西域諸國風情的翻譯向導,要不然在這茫茫沙漠,只怕你還未曾找到城郭,就要在風沙中迷失了。」
皇甫堅壽想想也是,樂的張昶送人相助。
其後,二人相談甚歡,除了回憶往昔趣事,也說上一些近年的見聞。酒足飯飽之後,這夜二人先在營中宿下。
雖然酒意上頭,可靠在榻上,白日那驚心動魄的場景卻一一在腦中回放,讓他始終睡不安穩。誰知將近半夜,忽听得帳外響起一聲馬嘶,竟似他的斑騅。
皇甫堅壽本就是七分入睡三分醒覺,這又是事關自己愛駒,當下警醒。匆匆披上外衣,他撲出帳外。這才出帳門,他隱隱見有一馬聳身一躍,跨出了營寨的木柵,馬背上似還坐著一個人,卻看不清楚。急急去了馬棚,果然不見了愛駒,不由暗道這軍營之中難不成也有盜馬賊,抑或是營外的胡人悄然入內?可不管哪種情況,皇甫堅壽都來不及多想,那斑騅的腳力可驚人的很,若不及時追趕,只怕真要丟了。
不得已,皇甫堅壽從旁隨意牽走一馬,欲要出營追趕。
可惡身邊暫時找不到其他馬兒,不得不撥步疾追。跑出一段路來,皇甫堅壽見那馬兒似乎減慢了速度,實在有意的拖延,心中也是忍不住嘖嘖稱奇。要知道他這匹斑騅性子極烈,除了自己跟陳康之外,尋常人等,斷不容其上背的,今日怎麼居然這麼听話了,竟由得那盜馬賊輕易騎去,真是奇怪了。
營寨四周,盡為警醒之兵士,這時望見皇甫堅壽,才要呼喝,卻被他阻攔。此時已是半夜,這幾日下來,哪個不是困乏之極,若是因為自己的事,鬧得人人驚覺,那就大為不妥。故而皇甫堅壽沖他們揮了揮手示意止聲,等出了營門之後這才放馬追去。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能人,居然敢來偷他的馬。
只一柱香的工夫,那馬兒已馳出兩里開外,沒入一片樹林中,轉眼不見。
皇甫堅壽追了許久,那馬兒腳力果然不如他的愛駒,雖沒有斷了蹤跡,可也落後好多,只能隱隱看個大概。好在眼見愛駒入了森林,那里不便奔馳,都已經追了這麼長的路,豈能半途而廢,自然是加了把勁繼續追趕。
林中幽暗,難辨方向。
皇甫堅壽卻有辦法。這斑騅本是皇甫嵩所選,自小養在馬場,與皇甫堅壽親厚非常,早有靈性。只口中輕嘯一聲,他就听得遠方幽暗處傳來那馬兒的一聲回嘶。皇甫堅壽情知那斑騅這些年下來與自己結下的情份,並不擔心它真的走遠,唯恐是別人的圈套,就深吸了幾口氣,恢復一力,免得等候出了差錯,最後才向那林中緩緩走去。
循著馬嘶聲,皇甫堅壽入了那林中,只見月影疏疏下,那匹斑騅竟在那兒好好的站著,正低頭在草叢中尋找女敕芽。不過馬兒的身上卻空了,並沒有人在。它也並不是只一個兒,身邊還有一匹馬。
北方人多有養馬,將門之後的皇甫家更是熱衷此道。門下子弟,出了讀書寫字,舞槍弄棒之外,這相馬之術也要掌握。皇甫堅壽自然也不會例外,雖然沒有傳說中的「伯樂」那麼厲害,不過在這夜月下,只是眼角一掃之下,便看出那另一匹馬兒竟是匹桃花驄,此時這匹斑騅正好自己愛駒交頭接頸,慢慢廝蹭著。
眼見斑騅如此的「重色輕主」,皇甫堅壽也是不由一笑,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只罵道︰「好一匹賊馬,主子孤身一人,你倒是先找好了伴,倒是讓我好生羨慕啊……」
話雖這麼說著,可皇甫堅壽已經開始警惕起來。斑騅是少有的靈駿之物,一般的偷馬賊是決然不可能帶走,更不會在此地無緣無故的出現另一匹馬兒,看著毛色精神,分明就是馴服後的駿馬,故而口中說著調皮話,心眼則是慢慢放開。果然听得有人突兀言道︰「大人倒是好雅興……」
皇甫堅壽猛一回頭,卻見一株樹的枝椏上,正坐了一個人。那人身量不高,一身戎裝,背著身,也看不清面目。皇甫堅壽冷聲道︰「你是誰?為何盜馬,故意引我來此?」
那人聲音低啞,似是有意啞著嗓子說的一般︰「在下是張昶老將軍為使臣指派的通譯,失禮之處,還望使臣海涵。」
皇甫堅壽一愣,雖然在酒宴時候就已得張昶知會一聲,知道他要給自己安排通譯,方便在出使西域諸國的時候派上用場。可他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來人了,不免猜測到是張昶早有準備。可這個通譯,為何又要故意在半夜盜馬引他前來,這讓他心中不免多了一個大大的疑問。
正想著,樹上那人卻是回了頭,伴著那月影,只見她一張臉上若嗔若喜,眉目如柳。
皇甫堅壽只覺得心中如受了一擊重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