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鏡湖的水清清渺渺,一個不大的湖卻深通地底,是居延一城賴以存活的源泉。雖然此時已是冬日,可小鏡湖的水卻沒有結冰,反而處處通著活絡,因周邊氣溫,湖水倒是顯得有些溫熱。
袁瑛正坐在湖邊,依舊沒改戎衣裝扮。想她一個女子,著了這一身男裝到現在也沒有月兌過,只因為她是隨著皇甫堅壽而來,也是漢使的身份,此時是危難之際,外面有羌胡之患,內里也不知道長此以往下去這居延王是否還會支持漢家,故而漢家使節對于城中內外來說太多重要,若是讓居延臣民知道皇甫堅壽居然帶著個女人來使,只怕這些日子幸苦建立起來的威信將毀于一旦。
湖水干干淨淨,如同鏡面一般的反應著嬌容,看著里面的女子,袁瑛有些哀怨,也有些自憐。用手劃過水面,蕩起層層漣痕向外游去,直如離家的少男少女般。只是手指那一片的冷,卻也波及到心里,在那火熱中摻雜了一絲冷意。
天有些冷,所以小鏡湖邊全沒有人,天邊沙漠中的晚霞正明,有一種關內遠不及的壯麗闊大,令第一次看見這般景色的袁瑛如痴如醉。她坐著的姿式卻是松怠的,似是難得有機會一露她的女兒之態,那一彎細細的脖頸從戎裝的領子口露出,羊脂般的女敕白,跟她臉上的膚色已微有差異,因為這些天也算是日日在外,不似以往在洛陽的時候可以精心保養。
皇甫堅壽看了心中感慨,悄悄走到她的身後,想要如大樹般為其遮陽蔽日,即便此時是大漠的夜間。
袁瑛已知他來了,漫聲道︰「今日怎麼回了?這一次,沒折損人吧?」
皇甫堅壽不說話。今天這般單獨見面卻已經是他們倆近來難得的一次了。平素見面,匆匆忙忙,總有無數的事物要商討處理,現在閑時一聚,倒覺得不開口的靜默仿佛更能熨貼彼此的心境一般。
袁瑛的一只手松松地握著一條錦帛,好久好久,才低聲道︰「袁家……來信了。」
皇甫堅壽怔了怔。
他不願提起袁家。因為每當這兩個字浮起在他心頭,就會讓他覺得眼前這人在一瞬間變得遙不可及。在關外的這段時間,二人可以說是相互千絲萬縷著,可總有那麼一些東西隔膜在中間,這會倒是清楚了,那是她袁瑛的身份,那是豪門袁家的威壓。三年的空白,皇甫堅壽其實也是在逃避著什麼,他很清楚已經十九歲的袁瑛不可能還是單身,早在那會,他的父親袁隗就打算將她許配給同為巨閥的衛家,只可惜被蔡琰佔先了一步,嫁給了那早死鬼衛仲道,從此袁瑛也就有了一個不好的名聲——克夫,不過也因為如此,才得以用各種理由,拒絕她不喜歡的人,久而久之,便是袁隗也只能作罷了。想起這些,皇甫堅壽心中有恨,有怨,但他又不能不說些什麼,只能遲疑半晌,才道︰「寫了些什麼?」
袁瑛的眼里有一種他從沒見過的失神,似乎是身為袁家女的她唯一控制不住的事物。她輕嘆了口氣,道︰「還能說什麼,不過是表示下關心……」
「是公路寫的?」
袁瑛訝道︰「你怎麼知道?」
皇甫堅壽苦笑一聲,道︰「袁家除了你袁瑛,也就那袁公路還能與我說上一些話。當初我得罪了袁紹,惹得你父親也是著惱,加上我兩家的關系本就不是很融洽,這倒好,倒是給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讓你與我劃清界限。」
「我父親也是為了我好……」
皇甫堅壽心中一顫,再道︰「袁瑛,難道我對你不好?」
袁瑛嘆道︰「自然是好的,只是當初你雖身具才學,卻不思進取,整日與洛陽城中那些浮夸子弟他們飲酒作樂,以你的家世,甚至不願去搏個名聲,我父親乃是當朝太傅,本就不喜武人,你那般做,他豈能喜歡?!」
她默默地靜了很久,皇甫堅壽也沒有說什麼,他總不能告訴她說那些在她眼中所謂的浮夸子弟,日後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其中甚至還有一人就是滅了他袁家希望的存在。
直到月掛在天邊時,因為夜間寒涼一浸,袁瑛才提起些精力與勁頭來,卻已轉了話題,輕聲道︰「中營一直守護居延,但日日操練,還算沒泄了銳氣。袁立雖然不過是我袁家的隨從,但他武力不弱,是我袁家部曲中一流的好手,而且從這些天旁觀,難得他對你也開始慢慢敬服,倒不全是看著我的面子了。袁立去了對你的敵意,卻是最好,想來你的左右兩營近來只怕很折損了些人手吧,他若是全心全意助你,也算是一把利器了。」
皇甫堅壽低聲嘆了口氣,這是他最無奈的,也不得不面對的事情。雖明知兩兵相爭死傷狼藉乃是常事,可他全力護持之余還是忍不住地心痛——那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啊。默默看向夜的深處,每一次有將士陣亡,他都不曾丟棄其遺體,哪怕就是局勢萬分危險時,他也會沖蕩而上,護住遺體才退。大戰之後,每一個陣亡將士也都是他親手入殮的。他有時甚或懷疑這樣的軟弱會不會動搖軍心,袁瑛也隱隱勸過他不要這般的婦人之仁。但好在,他總算沒有流淚,只是在兵士入殮時會忍不住把那張臉再凝視一刻。一開始旁邊的兵士大多會感到壓抑,因為人人都是一個心思,想要在苦戰之後,盡快忘記那一場噩夢。他們會跑到城中喝酒賭博,或者找婦人安慰一夜。而皇甫堅壽在那樣的時候也就盡量不讓人在自己身邊,最多只是袁瑛相伴,但二人也多是沉默不語。
時間久了,大家似乎對他的這個習慣也有了理解,常有人默默地留下來同陪那陣亡戰友一刻了,這軍心由此反而似更加凝聚。
袁瑛突然道︰「張掖雖然重開了商路,可卻不願送人馬過來,說是無有上面的旨意不敢異動,這會我們略有折損,好在這居延城中也有不少人願意加入我們,大致可補得上空出的缺,不過這馬兒卻得咱們這邊自備了,改日我與居延王說說,讓他從中抽調一些駿馬,至少不可在這上面弱了。只是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憑你我之力,就是傾盡所有,也不可能這麼支持下去。」
「我來找你,就是為了說這個事的……」,她一語說到的也正是皇甫堅壽的憂心處,一剔眉沉聲言道︰「你對居延城現在局勢怎麼看?」
袁瑛想了想,輕喟道︰「暫安。」
皇甫堅壽揚聲一笑︰「倒不如說苟且偷安!不說遠的,只要再過三四個月,等羌胡的戰馬養肥了,一到春上適于征戰之際,只怕馬上要大兵壓境,就要來報復,真到了那時,這小小的居延城不過兩千老弱守軍,再加上我那三百人,只怕也是危如累卵矣!」
「那你怎麼打算?」袁瑛一雙眼盯向他,深知皇甫堅壽輕易不肯說喪氣話,一但出口,必已有籌劃。
果然,皇甫堅壽一揚眉道︰「我打算偷得這段時間,趁咱們現在居延還算站住了腳,去焉耆,烏孫,樓蘭,鄯善,甚至是大小月等十五城轉一次。這十幾國雖都只是以城為國,但歷來富庶。如好好經營,只怕也可以結成一盟,到時候就好比中原的一個郡,咱們再從中挑選戰力,合眾為一,那生機也就多上許多。」
「朝廷咱們是指望不上了,你父親雖然是朝中太傅,一等一的權臣,可他到底不敢明目張膽的招募兵馬,我想著三百余人,也算是他手下可以讓你帶來的最大限度了吧,但對于此等大事也畢竟是杯水車薪啊,所以咱們只能就地取材,以戰保土。我要這十六城聯力召兵,結成一旅,如所謀得成,只怕還是可以與羌胡一抗的,畢竟我父親,還有張昶等人也是在威武,天水等地趁兵依舊,我猜那北宮伯玉縱然想要這西域諸國,可也不會親自前來,最多不過就是派一大將,只要頂過一次,等張昶等人起勢後,這地方才算是穩了。」
袁瑛聞言也是明白,訝道︰「你這是要做第二個班超,非得入虎穴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