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幾乎真正是從天所欲,完全無序的游牧部落,正如他們所崇拜的圖騰——「狼」那樣,每逢遷徒,每遇饑饉,所有的老弱都會被他們拋于荒野之中任其餓死;而在戰陣之間,他們也並不顧恤自己的同袍傷者,常常是越過他們繼續飛馳,甚至是踐踏。但,這就是他們的秩序。也正因為這些看起來極其無情,無禮的秩序,卻自有一種他們所唯一能以之對抗任何敵人的莫測「力量」,讓他們在這狂悍無情的荒野中,讓他們在著高牆強弩的漢家中活下來,千年萬年這麼的存活下來。而這種「力量」,無論是西域十五城還是漢家子弟都是沒有的,因為在他們羌胡人的世界里,大概是沒有牽絆的。
馬蹄所至,千里浮尸,這是羌胡人殺戳式的一貫作戰手段,也是他們唯一的手段。
皇甫堅壽自認沒有羌胡人在戰場上的那份決斷,但他還是勉力提起一己之力去與積威已久的羌胡騎對抗,因為他知道一旦邊關被破,讓這一股洪流沖破屏障,漢家河山該就是怎樣的尸橫遍地!
但,這一場對抗,就一定是要這樣有秩序,有計劃的割舍與犧牲嗎?
那是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不斷閃現在他的腦海里,那是自己手里送出的一條條鮮活的生命。皇甫堅壽只覺自己比羌胡人都來得殘忍,因為那是在他理性指揮下的驅羊入虎式的屠戳,那是在利用他們對自己的信任,對所謂的國家大義的策劃。
所有的一切,都厚厚的凝結在他的胸口,一點一滴的凝結著,直到心底里的那口熱血勃然迸發。
一旁的陳康呆了,他雖然知道皇甫堅壽的苦,也能理解他的苦,可他沒有想到對方居然內疚到如此地步,這又是何苦!但他不敢呼救,因為大戰將至,他絕不能在這時讓三軍上下看到他們主將的崩潰,他所能做的就是陪著他的主子一起去面對,一起去承擔,哪怕身死!
他兩只手掌在皇甫堅壽身上按了起來,忽輕忽重,這是他目前所能做的了。「大哥,睡吧,睡吧……」,陳康口里低聲念著,一聲聲重濁低柔,仿佛要盡己之力把皇甫堅壽催入一個夢境。
皇甫堅壽只覺渾身有如虛月兌,苦笑著拍拍自己肩上陳康的手,回頭看了陳康一眼,慘淡一笑。
可那笑里的含義,卻是陳康所最怕看到的,里面有一種說不出淒慘的味道。
但,他確實是累了,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在內心深處的,都有著滾滾的疲憊,此時一股腦的就向他涌了過來,無可抵擋。
「大哥,睡一覺就好了。等你睡醒了,你所有心中的憂慮都會消逝。或者等你醒來的時候,你也可以將他們告訴給我听。這樣,那些苦惱就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了,還有我可以與你一起分擔……」他的話里有一種催眠的味道,可輕輕的聲音里有一種東西是堅定的,即便這人世是多麼的庸俗與勢利,可當中總還有那麼一點堅守在的,不是人人都會沉默在這樣的世道中,至少皇甫堅壽不會,他陳康也不會。
只是時間何其迢遞,而空間又何其汗漫,人人都只不過是倘佯于其間而不知自己何所來,也不知自己何所去的懵懂孩子。在那樣的一場時空中,無維無向,有指皆虛,所有的參照都是虛幻的,因為沒有一種東西幾乎是絕對靜止,可以絕對停滯的。但還有一種東西在飄蕩,那就是情,那就是義;也有一種東西在保護,那就是家,那就是皈依。
皇甫堅壽果已睡去,這段時間實在太苦,太累,只是一會,他便已經打起呼來。可即便是在夢中,他也覺得不能安穩。在那里,他回憶著種種迷離的人與事,有袁瑛,有張昶,有赫鷹,有盧植,甚至還有劉嫣,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伊吾女子,反正……好多好多,但就是最親密者,他懷里所深揣的那份隱痛卻也無法對其提起……忽然場景突變,那尸橫滿地,天地間只剩下一種慘紅慘紅的顏色。緊接著,那些本已經死去的,一張張熟悉的卻叫不出名字的戰士,都慢慢而又詭異的站了起來,重新握住兵器,重新駕上一批批骨馬。他們面上滿是鮮血,他們在對他大叫著︰「皇甫堅壽,你以一竿高揚的旗誘我們陷入死地,可我們死了之後才知道,原來我們還不算好好的活過,可就此被你拋入這永遠超月兌的虛無里,而你卻可以獨享世人對你的敬仰……」
一時,又到了袁瑛獨守的居延城,可那城似乎已破,滿城已見不到一個除了袁瑛以外的活人了,沒有居延百姓,也沒有羌胡戰士,有的是一堆堆的白骨,一灘灘的血水。而城頭的她,已到了最後的境地。
「袁瑛……」
皇甫堅壽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可明明張口了卻沒有听到一絲聲響,就好像前面有一堵牆就這麼把他的聲音擋了回來,只是袁瑛似乎能夠听到,就如同以往那樣心有靈犀的轉向他所在的方向,然後笑著。她臉上的神色還是看不懂,也看不清,他只見到她紅艷的笑著,然後張口說了幾個字,之後便就轉個身,繼續朝著前方緩緩走著,走著……然後,墜落下去……
「不……」
只是不等皇甫堅壽上前營救,這場景卻又換到了另一個地方,另一些人。
一個個幻影在皇甫堅壽心頭掠過,都是渴望彼此融入的生命,卻注定尷尬的彼此並不了解的存在,一層又一層的出現,然後一層有一層的消失,一團團緋紅的、昏黃的、腥綠的顏色都閃掠過他的腦子,最後仿佛來到一片銀白色的古城中,那里好像是長安城。皇甫堅壽的眼前似乎一片蒼白,蒼白得就像是是長安城的冬,而那個冬卻是虛漫的,不切實的,但籠罩著心靈里面所有的溝溝坎坎。長安啊,對他而言,就是個隱晦不明的象徵,那里似乎正指證著人世間一切說不清的含義……
陳康默默的安撫著皇甫堅壽,他無法得知睡夢中的他到底入了怎樣的夢境,居然如同小孩兒般不安的抽動。
忽然,夢中的皇甫堅壽身子一陣抖動,陳康不知道要不要去叫醒,卻只听他在夢中叫道︰「父親……父親……」
陳康的身子一震,他終于知道了皇甫堅壽心頭那個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覺的,卻始終流血的傷口了。一行淚從皇甫堅壽黃瘦的臉上流下,陳康伸出手,任它流,卻在他頦邊接住了那終于滴落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