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不時閃著火星的紙灰,楚錚卻並沒有急著起身,手在里面撥弄著,兩耳卻悄然豎起,傾听著雙親的動靜。
似過了許久一般,楚名棠聲音終于響起︰「錚兒,你先去前院等候,為父與你娘有事相商。」
楚夫人也道︰「錚兒你還沒吃早飯吧,娘已吩咐春梅熬了罐米粥,先去吃吧。」
楚錚緩緩站了起來,躬身道︰「是。父親,娘,孩兒告退。」
楚錚走後,楚名棠夫婦相互看了一眼,均嘆了口氣。楚夫人將案上早已冷卻的茶水倒掉,重新為楚名棠泡了一盞,道︰「夫君,這儲妃……武媚娘之事,該如何是好?」
楚名棠端起茶盞,沉吟片刻,道︰「武媚娘之事,歸根結底還是在錚兒身上,當初是錚兒將她安排入宮內,期間又道這女子起了異心,為夫還真信了,卻不想他二人將前儲君都毒殺了,為夫實是始料不及。」
楚夫人輕笑道︰「這就不必怪罪錚兒了吧,儲君不死,朝中又怎會有現今安定之局。」
對于這點楚名棠早已默認,道︰「為夫曾以為,錚兒做事一向還算縝密,照理來說應已將這武媚娘除去,不會留下隱患。可漸漸發現這小子似乎又在玩火,數月過去了,武媚娘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漸漸成了為夫心頭一根利刺。」
楚夫人听著覺得有些不對。有心為楚錚辯解,可一時又不知該說何是好。
夫婦二人就這般沉默著。楚名棠手中這盞茶不知不覺已喝完,忽喃喃說道︰「可如今看來,這武媚娘或許當真有可用之處。」
楚夫人沒有听清︰「什麼?」
楚名棠將茶盞往案上一擱。起身來回踱了幾步。道︰「夫人,你可知為夫自任太尉以來。最為頭痛之事是什麼?」
夫婦二人相濡與共數十年。楚夫人對此當然一清二楚。道︰「夫君最為頭痛之事乃門下子弟並無可真正擔當重任者,這些年來。楚家在朝中可說只靠夫君一人支撐,就連現禮部尚書楚名南,能擔當此職也不是慣性使然。真論才能恐怕還不及刑部方令白。唯一可幫到夫君地,也只有錚兒了。」
「夫人所言甚是。」楚名棠道,「為夫接任楚家宗主後。才漸漸明白當年大伯將宗主之位傳于一旁系子弟。實是無奈之舉。楚家的沒落並非只是一時流言,而是實實在在地事實!」
「這本不足為奇。細數歷朝歷代,權傾朝野的世家又有幾個能長久的。」楚夫人道,「大趙開國之初九大世家中。薰家權勢最強。楚王兩家只排在中游。薰程之亂後。楚家在夫君太祖父梓瀾公整治下。一躍成為本朝各世家之首。之後兩位宗主均可稱之為傲世之材,只是可惜呀……」
楚夫人笑得有些幸災樂禍︰「家族與宗主過于強勢了。族中子弟卻逐漸沒了進取心,反正個人地仕途都由族內長者來操心。只要不是痴呆瘋傻。每人都會有個不錯地官職。反倒是我們王家,若想在族中出人投地。唯有靠以性命拼來的軍功,就算那些方家子弟。這些年來亦是臥薪嘗膽。或日夜苦讀經書。或效仿我王家邊疆從軍。終于出了方令信和方令明兩兄弟,一為當朝相國。一為西線大營統領。方家至此可與我楚王兩家平起平坐。想當年妾身年少時,京城里最看不起地就是你們楚家子弟,一個個學問不高。偏還裝成風流才子糾纏妾身……」
楚名棠連咳數聲,楚夫人卻毫不在乎︰「妾身說地是上京楚家子弟。與夫君又無關。當年啊。若非遇見夫君你,妾身才不會入楚家門呢。說不定早嫁于……」
楚夫人撥弄著手指,看似正細數著當年京城那群俊雅少年。楚名棠忍無可忍,黑著臉道︰「不就是方令明麼。還有何人?你我大婚時他也不入內道賀,只堵在楚府門外,一副傷心欲絕地模樣。」
楚夫人心中暗自偷樂,嘴里卻絕不承認︰「純屬謠言。這方令明整個如一鋸嘴葫蘆,妾身說十句他也憋不出一句來,怎會看上他。」
「那他為何不久便棄文從軍,跑去西線了?」
楚夫人白了夫君一眼︰「他去西線,又與妾身何干了?」
楚名棠氣結。楚夫人忙道︰「怎麼說到這等舊事去了,還是言歸正傳吧。」
楚名棠哼了一聲,也不知是誰先說著說著就提起舊事了。
「楚家的衰敗,其實在二十年前就開始漸漸顯現,」楚夫人整理下思路繼續說道,「當時方令信接任相國之位已是大勢所趨,可你大伯此人。平生最為自負。以為有自己在暗中主持大局。對付方令信不在話下。可真待到先王與方令信聯手,逼得楚家節節敗退時。你大伯才發現上京楚家已無人可與之相抗衡了,若不是家父念及兩家淵源,關鍵時刻幾次暗中出手相助,恐怕楚家已支撐不到夫君進京之日了。」
楚夫人說到這里仍心有怨氣︰「當初妾身還不知楚王兩家之間淵源,一心想助父親對付你大伯。為此還制定了不少計策,父親看了當面大為贊賞,背後也不知被他扔哪去了。不過你大伯數次歷險之後,也終于痛定思痛,對楚名亭不再抱何期望,決意將宗主之位傳于夫君,也總算他做對了一事。」
楚名棠听夫人將伯父楚天放說得頗為不堪,搖了搖頭,道︰「夫人,大伯他老人家年輕時雖有些自負,可其胸襟之廣連為夫也自認遠遠不及。」
見夫人有些不服,楚名棠緩緩說道︰「大伯他老人家將宗主之位傳于為夫。確屬無奈之舉,且其中還有岳父大人相勸之功。不過夫人可知為夫自任太尉以來。得助力最大者並非錚兒,而是大伯他老人家。」
楚夫人微感驚奇︰「願聞其詳。」
「大伯退隱後不久就將原上京楚家一系子弟盡數遷往幽州,連二伯也給驅走了。這幾年他老人家雖一直隱居于楚府西院內。但暗中仍管理著宗族之事,為夫畢竟出身旁系,族中心懷不服者為數不少。對這些人等大伯毫不留情加以打壓。這些年來為夫從未受過族人牽制,原因便在于此了。」
楚夫人愣了會兒,不禁問道︰「這麼說來,東州郡的楚天雲、徐州郡的楚天慶等人突然離奇暴斃,難道是大伯所為?」當年楚天放將鷹堂交出時有言在先,楚夫人出身王家。不得干預楚氏一族地內事,楚夫人一直謹守此諾,因而對此所知甚少。
楚名棠點點頭︰「不錯,是大伯吩咐李長笑和陸伯春兩位老供奉所為。並由他老人家出面,將此事通報至楚家九大執事長老,從此族內再無人膽敢違抗為夫之命。即便幽州楚名亭亦不例外。」楚名棠所說這些均屬實。楚天放退隱後已經看開了,知道唯有楚名棠在,楚氏一族方可保平安,雖然那些被打壓流放之人中,有自己的嫡子親孫。但他們至少可保一生衣食無憂,總比家破人亡要好得多。
楚夫人恍然︰「妾身時常听聞有各地楚氏族人來拜見大伯,一直心存疑慮。今日听夫君如此一說。方知是錯怪他老人家了。這幾日妾身抽空去西院拜見,順便與大伯聊聊壽辰之事。」
楚名棠道︰「將錚兒也帶去吧,大伯一直對他稱贊有加,尤其此次北疆之事。更是把錚兒夸到天上去了。」
楚夫人笑道︰「那是自然,這一老一小聊起來肯定投機……對了,說了這麼多楚氏一族內事,與武媚娘又何干了?」
「這段時日為夫一直在考慮一事,」楚名棠道。「錚兒既是回京了。那北疆應何人來主持大局?為夫原本鐘意原兒,可如今看來,實讓為夫大失所望,不僅性情莽撞,而且內外不分,即便比軒兒來亦是遠遠不及。」
楚夫人長嘆一聲︰「這孩子……莫說夫君,連妾身亦對他很不放心。要不。將楚洛水調往北疆?」
楚名棠搖了搖頭︰「南線乃我楚家在軍中之根本。洛水接任南線大營統領幾乎已成定局。若此時離開,豈不前功盡棄?」
楚夫人覺得夫君所言在理。可拋開楚洛水,思來想去,楚氏一族內還真無人可用。
「那,軒兒……」
楚夫人話方出口,就被楚名棠揮手打斷︰「決無可能。」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楚夫人氣道,「那就依錚兒所書,用武媚娘吧。」
楚名棠微微一笑︰「有何不可?」
楚夫人愣住了,半天才道︰「夫君此言當真?」
楚名棠並沒有很快回答,過了會兒才道︰「這幾年錚兒成長太快了,快得為夫都有些措手不及。當初驅長立幼,為夫只是覺得錚兒年紀雖小,但較軒兒更具潛力,是為了長遠打算。可沒想到這孩子不到半年就將鷹堂徹底掌控在手,很快成為為夫的左膀右臂。大伯主內,錚兒對外,正由他二人相助,為夫才可安心朝堂之事。不過正因為這孩子長大了,開始有了自己地想法,可能是對他管教過于嚴厲了,有些事他亦不敢與為夫商量,自作主張,如擅殺儲君和此次北疆之事。再這麼下去,為夫擔心總有一天他會闖出更大地禍事來,唯今之計,要麼當機立斷,廢去錚兒鷹堂堂主之位……」
楚夫人大驚失色︰「夫君,萬萬不可。」
楚名棠笑道︰「夫人放心,莫說是你,就是為夫自己亦是不舍啊,自毀長城歷來是亡國敗家之先兆,為夫不會那麼愚蠢的。」
楚夫人嗔怪道︰「妾身都讓你嚇死了。」
楚名棠笑意斂去,斷然道︰「既然你我都不舍得廢去錚兒,那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無需再猶豫。錚兒既是說武媚娘可用,為夫就敢用,他既是說能隱匿武媚娘身份,為夫就信他!不僅信他,還可盡力助他,父子齊心,定勝過彼此猜忌。不就是一個毒殺儲君地儲妃娘娘麼,殺儲之心為夫早已有之,只不過讓錚兒無意間代勞罷了。」
楚夫人站起身來,襝衽一禮︰「夫君胸襟之寬廣,妾身佩服之至。」
楚名棠將夫人扶起︰「為夫只是效仿大伯而已。其實錚兒殺儲之事,為夫處置亦有不當,你我始終仍將他當孩童看待,從未與他開誠布公坦誠相待,因而引起諸多不必要的猜疑。不過此次之後,錚兒不可再有事隱瞞為夫,待到需我這做父親地替他收拾爛攤子時才吞吞吐吐講出實情,此等情形決不可再次出現。」
楚夫人亦肅然道︰「那是自然,否則妾身也絕饒不了錚兒。」
楚名棠點點頭,道︰「那北疆之事就如此定下,原兒在明,就當一擺設吧,暗中則由武媚娘主持大局,她身為柔然族聖女,這一身份對我大趙極其有利,今後至少十年內,我朝對北方柔然諸部主要以安撫為主,不過也不能讓他們太過安定了,隔個一年半載就挑動些小騷亂,照錚兒絹書所寫,對武媚娘地‘媚惑眾生’來說,這不過舉手之勞。」
楚夫人似想到了什麼,忽一笑道︰「夫君此次大膽啟用武媚娘,是否亦是因為有了巧彤這先例的緣故吧。」
楚名棠坦承道︰「不錯,巧彤與成奉之已成為夫屬下最得力之人,錚兒對武媚娘如此盛贊,想必這女子不在蘇巧彤之下。嗯……武媚娘的身份還需瞞過原兒,若不然以這混小子的性子,不知會做出何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