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步步驚心
「啟稟陛下，燕王府鄭三寶已奉旨進京，此刻正在午門外候旨。」李修遠在東暖閣里批閱奏章，昌盛站在東暖閣外恭聲道。
「昨天才剛進京，今天就進宮了，看來規矩多少還是懂一點的。」李修遠放在手中奏本，用手捏了捏隱隱有些發疼的眉心，閉目養神片刻，才對昌盛道，「宣。」
「是，陛下。」昌盛應了一聲，便兀自傳召鄭三寶去了。
李修遠轉頭看了看身後牆上的世界地圖，微微有些出神，半晌之後，才起身將世界地圖取下，卷好放進直筒里。
隔了不大一會兒，昌盛來報說，鄭三寶已經到了殿外。
「草民鄭三寶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身材高大魁梧的鄭三寶一跨過東暖閣的門檻，便立即在門邊跪下叩首道，言行舉止無一不顯得恭敬有加。
「嗯。平身吧。」李修遠抬眼望著鄭三寶，眼楮眯了眯，盯著細瞧了這個來自回族的鄭和，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大抵能到東暖閣面聖見駕的人，基本都是朝廷中的大臣，以鄭三寶的身份，能進東暖閣，無疑是他祖上冒青煙，天大的榮幸。
如果說順著門邊直走是一條直線，御案到牆對面也是一條直線，那麼以往所有進過東暖閣的人基本都是在進了房門後，沿著牆沿走到兩條直線相交叉垂直的地方才給皇帝行禮，而鄭三寶兩腳才一跨過門檻就給自己行禮，這情形還是李修遠第一次見。
僅從這一點上，李修遠就對鄭三寶提高了幾分警惕。
「謝陛下隆恩。」鄭三寶的神色顯然有些緊張，雖然從軍打戰多年，但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座代表著整個大明最高統治的紫禁城，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皇帝，饒是他平時養氣功夫相當不錯，此刻卻好像沒了任何作用。
其實自從皇帝的一道旨意突然出現在燕王府的時候，上至燕王，下至府中僕役，盡皆嘩然。鄭三寶本就是一個無名之輩，皇帝卻突然指名道姓要他進京，不禁令所有人在羨慕嫉妒之時，也驚疑不定。
尤其是燕王、道衍和尚和鄭三寶三人，更是覺得滿頭霧水驚詫不已。鄭三寶在燕王府中雖然人緣很好，但終究只是一個平頭百姓而已，皇帝遠在京城高居廟堂，卻能夠如此清楚的知道燕王府中一個平民的名字，怎能不讓燕王等人萬分震驚。
面對這道欽點姓名的旨意，鄭三寶心中可說是憂喜參半，喜的是自己終于有朝一日得見天顏，乃祖宗十八代積下來的福德，足以光宗耀祖；憂的是如今燕王正在籌備某些驚天大事，皇帝卻在此刻突然莫名其妙的召見，旨意不明，聖心難測，難免令人心中不安紛紛暗中猜測不已。
昨天得了朱高熾的警告後，惶惶不安的鄭三寶便愈加小心翼翼起來。
「听說你病了，現在身體可好了一點？」李修遠淡淡的問道。
「陛下聖恩，草民身體已無大礙。」鄭三寶神色拘謹的垂首躬身道。
「已無大礙？那就是還有小礙了。既然有小礙，朕不知道也就罷了，既已知曉，怎能坐視不管。」李修遠溫和一笑，對房外叫道，「來人，帶馬三寶到太醫院看看。」
「陛……陛下，草民不敢。」陡然听到皇帝要自己到太醫院看病，鄭三寶頓時嚇了一大跳，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推辭道。
他生病只是一個借口而已，如今皇帝卻讓全國最優秀的太醫給自己看病，立即把鄭三寶給嚇得魂不附體。
「此乃朕的旨意，何來你敢不敢之說？」李修遠臉上依舊帶著親切的笑容，語氣更沒有絲毫變化，落在鄭三寶耳中，卻無異于晴天霹靂。
「回陛下，草民……草民只是因為久在北平，初到京城，水土有些不服。只需修養幾日便可。且草民賤命一條，怎敢勞煩太醫給草民看病。草民心中萬分惶恐啊。」鄭三寶急中生智，想到了水土不服這個理由。
以他強壯的體格，要說生病，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若說到水土不服，倒是還有一點可能性的。只是他這話騙騙別人倒是可以，想在知悉內情的李修遠這里蒙混過關，無疑是痴人說夢。
不過李修遠本就是故意要嚇一嚇他，看他現在的確被嚇的他面如土色的樣子，李修遠也不打算繼續追根究底下去。因此微微頷首笑著道︰「听說你十歲就已進了燕王府邸了吧。」
「回陛下，草民是洪武十四年進的燕王府。」鄭三寶心中一驚，看來皇帝早已將自己的資料調查的一清二楚，顯是有備而來。只是他始終搞不明白，皇帝何以要對自己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平頭百姓如此費心。
「燕王待你可好？」
「回陛下的話，燕王對草民有救命及知遇之恩，草民心中感激不盡。」見皇帝開始慢慢將話題轉到燕王這個敏感的言詞上，鄭三寶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更加小心謹慎的斟酌著字眼回答道。
「燕王的確是一個德才兼備之人啊。」李修遠莫名的感嘆道，爾後臉上突然詭異一笑，像開玩笑般朝鄭三寶饒有興趣的打趣道，「你在燕王服役十七年，想必對燕王十分了解，如今又見了朕。那你說說，若是讓燕王當皇帝，你覺得是他當的好，還是朕當的好啊？」
「陛……陛……下，您……您乃當今天子，聖德天縱，燕王只是王爺，怎能以此言來比較。」鄭三寶被皇帝這麼一問，渾身猛然一顫，臉色煞白，腦門上冷汗不斷直冒，嘴角不停抽動著，神色驚慌哆哆嗦嗦的回答道。
他本來是想說「自然是您當的好。」但話未出口，他便立即察覺這是一個文字陷阱，如果自己回答是皇上當的好，雖然是贊美皇帝的，但卻等于是把燕王擺到了和皇帝同樣的位置，這在天下只能有一個皇帝的國度里，無異于謀逆造反之言。還好他反應夠快，才生生將即將吐出的話給咽回了肚子里。
「啊。對，對，對，朕都差點忘了。燕王終究只是王爺而已，朕才是皇帝。看來還是你記性好啊。」李修遠意味深長的看著心驚膽顫神色驚慌的鄭三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煞有其事的點頭道。
鄭三寶此時哪里還敢接皇帝的話，身體匍匐在地紋絲不動，大氣不敢喘一口，唯恐自己一不小心答錯話又落入了皇帝精心設置的陷阱里。
「呵呵，你也無需緊張，朕只是隨便問問而已。」李修遠冷眼望著鄭三寶，臉上卻是滿臉笑容的說道，
「草民乃無知之輩，言語無狀，恐驚擾陛下聖心……」鄭三寶腦子里高速運轉，一邊想著合適的應對之言，一邊琢磨揣測著皇帝找自己進宮並與自己進行對話的涵義，本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皇帝擺手阻止。
「什麼言語無狀，驚擾聖心，那都是說給外人听的。在這東暖閣里，你盡可大膽放言，若真有無狀之處，朕一律赦你無罪。」李修遠笑著道。
「草民不敢。」鄭三寶連連搖頭道。
「好吧。朕也不勉強你。」李修遠自然知道這鄭三寶是怕自己言多有失，才寧願不說話，因此他也不苛求。只不過事實上他從沒想過要從鄭三寶這里挖到什麼信息，因為他所需要的信息，早就已經刻在他腦子里了。
只是可憐了鄭三寶，一直以為皇帝想從自己嘴里探口風，心中早已抱定必死決心，哪怕是死，也絕不透漏半分與燕王有關的信息。
「道衍大師可好啊？」李修遠旋即又問道。
「回陛下，大師靜心修佛數十載，無病無災，身體一向健在。」皇帝又提到了一個明里幾乎與世隔絕，連燕王府大多數人都不曉得，暗中卻始終與燕王秘密往來的人物，鄭三寶心中的震驚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了。他甚至覺得皇帝似乎無所不知般，對燕王府上下都全部了解的一清二楚，當真是像傳言中那般能未卜先知。
如今，不僅是京城各地，連燕王轄下的北平不知怎麼的，也到處流傳著各種各樣有關皇帝的傳言，即便燕王三令五申暗中派人控制，卻是屢禁不絕，好像有一個狗屁高岩始終黏著北平的般，怎麼甩都甩不掉。燕王百般無奈，只得暗中加派人手，全力捉拿造謠之人，至今皇帝傳言雖仍未絕，但在燕王的高壓政策下，已然將形勢控制在了有限的範圍里。
「爾與大師皆是大才啊。」李修遠帶著幾分遺憾的意味漠然說道，「可惜了，朕不能奪人所好，要不然朕真想好好重用爾等一番。罷了，你水土不服，還需多加休息，就先退下吧。」如今李修遠通過今日的對話，已經知道鄭三寶明顯是死忠于燕王的，因而便斷了要把他挖到自己牆角下的念頭，更沒有了和他談下去的興致，懶散的揮揮手，給鄭三寶下了逐客令。
「陛下聖安，草民告退。」鄭三寶聞言，心里頓時長長松了口氣，慌忙埋頭叩了三拜，一直跪拜著向房門邊退去，到了房門外，顧不得昌盛略微訝異的目光，當即匆忙離開了乾清宮。
他如今才真正明白了昨天朱高熾為何要囑咐自己，說當今天子心機城府深不可測，要自己千萬小心。雖然今日兩人談話時間不過一刻，卻是字字危險，步步驚心。為了應付皇帝，他已感覺自己心疲體乏，若是再多呆片刻，只怕整個人的精神都要崩潰。
「盯著他，不要給他任何一個離開京城的理由。」李修遠閉著雙眼，仿佛自言自語般，神情冷漠，語氣森然的說道。
「是，陛下。」垂手侍立在東暖閣外的昌盛低聲答道。
「讓侯顯和王景弘來見朕吧。」李修遠沉默了片刻，張開雙眼，深邃的眼眸中射出一抹毫光，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