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毒刺目的陽光,穿透了天空的浮雲,射在這少年那黝黑的臉龐上。海風凜冽,從他近乎完全赤果的身軀上猛烈拂過。他只在腰下裹了一圈海草編織而成的草裙勉強裹住,這使得他全身彪悍的筋肉,完全的呈現出來。
陽光下,他全身閃現著古銅色的光茫。其中一道道斑駁的疤痕,見證了他在這孤島上的困苦歲月。
駱寬望著大海,忽然傻傻的笑了笑,露齒處,盡是雪白。
整個惡魔島上,盡是該死之人。如果硬要說有例外,那就是眼前這個肌肉彪悍,卻又傷痕累累的少年。
其實他本也該死的。從他母親懷孕開始,就沒人能想像過他能活下來,甚至直到現在,他還活得好好的。
從出生到現在,十八年來,駱寬就一直呆在這個島上。除了這常年黑雲蔽日的火山島,對于外面的世界,他從小到大,一眼也未曾目睹過。
他的母親早已經死了多年,時間久遠的連駱寬都已經完全忘記了她的模樣。而他的父親,卻根本無人知道是誰。
一個女人,若不幸來到了惡魔島上,注定了要成為所有強勢者的**。而就在這島上,糟蹋過她母親的男人,已經多得就算駱寬母親自己也根本記不清楚。其中誰才是孩子的父親,更無從得知。這島上幾乎每月都在死人。駱寬的生父,也許早已經死掉,或者就是還在這島上還僥幸生還著的某某惡人。
當然,駱寬也不在乎,他的思維里,對于親情和道德,完全沒有任何概念。弱肉強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就是他唯一明白的真理。
司馬孤看著駱寬兩鬢邊那開始冒出尖兒的須髯,忽然有了些笑意。他是這島上寥寥無幾的元老。還在二十年前,就被放逐到這小島之上。同期前來的那數十名死囚,除他之外已經悉數死絕,他幾乎就是看著駱寬長大的。
這是一個環境極度惡劣的地方,不管是何等強者,能在這島上存活數年,已經算是奇跡,而駱寬能在這惡魔島上從襁褓成長到少年,更是不可思議之事。
司馬孤本也是一條鐵血漢子,當年的他,棄筆從戎,為軍中最頂尖的高手之一,氣血方剛,軾敵無數。只因一次因酒後鬧事,被長官下令鞭笞示眾,他不甘心之下,趁著酒興大打出手,連連劈殺數人,待酒醒方知已鑄成大錯。若不是僥幸遇上朝庭大赦,早已經軍中帳前處死。
然而就是這樣一條曾經不可一世的彪悍漢子,在這島上呆了十數年後,已經完全成了一個廢人,長期的毒氣侵蝕和食物營養的嚴重匱乏,已經使得他雙目近瞎,肢體腐爛。這幾年來,若不是駱寬經常潛游入遠方深海替他尋覓食物,他早已經生生餓死。
在這個島上,幾乎沒有任何人會憐憫別人的。多死一個人,另一個人活下去的機會就要大的多。在食物嚴重匱乏的日子里,饑餓之下,對于那些本就噬血到極點的死囚來說,即使是人肉,也要吃的。
當然,也有人例外。這就是駱寬。這個生于惡魔之地的少年,卻得到了上天的眷顧。生于斯,長于斯,天生就具備一切抗體,不但沒有被毒氣所侵蝕,更精習水性,可游出島外十數里,潛入深海尋找食物。所以從他可以自給自足開始,他也會供給司馬孤一點食物。
人性本善與本惡只有一線之間。駱寬自然說不上天性善良,他所以照顧司馬孤,只是他也離不開司馬孤罷了。十多年的成長歲月中,只有司馬孤會教他讀書習字。在沙地岩壁上刻畫出外面世界的樣子。
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司馬孤描畫出的那些繁華鬧市和高山大川,駱寬只能完全憑想像去認知。于人間的事物,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十年前看到的那條大船。
十年前,曾經有一條大船自海而來。然而大船卻根本沒有靠岸,任憑駱寬喊破了喉嚨,這船也根本沒有靠近。他盼來的,只有一條被大船放落的小舢板,隨舢板靠岸的,是十余個新來的囚犯和此許食物。
那些冰涼食物的怪異美味,至今還深記在他腦海中。司馬孤說過,那叫面餅,其實只是尋常人家的食物,根本說不上什麼美食。那時候的司馬孤還沒有殘疾,他倚仗著過人的身手,在海灘上擊斃了整整兩個凶悍的死囚,才搶到了幾包面餅。
他當時肯分食給年幼駱寬的原因,只是因為他覺得小時候的駱寬輪廓上有點像他,甚至他隱約覺得駱寬也許會是他的孩子。在這島上,佔有過駱寬母親的犯人,他自然是其中之一。
然而數年之後,司馬孤失望了。駱寬的樣子長得跟他越來越不相似。唯一讓他欣慰的。只是駱寬似乎有些天生的悲天憫懷,還承著舊情,偶爾照顧日漸衰老病殘的他。若非駱寬,他早已經失去了在這惡魔島上繼續生存的能力。
十年之後,這島上尚存活著的囚犯,只有十余人了。其它的,不是被自然所慢慢淘汰,就是早已經不堪忍受後投海自盡或死于他人之手。
「大老王昨天早上投海死了。」駱寬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忽然說道。
「是嗎?」司馬孤一陣默然。對于死亡,他早已經麻木,于他們而言,這只是遲早的事。
「他抱著塊大石,慢慢走進了海里,我喊了他,但他沒有再回頭。」駱寬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今年島上又少了四個人了。」
司馬孤無所謂的冷冷一笑,說道︰「你還記得時間?」
駱寬點頭,緩緩道︰「嗯,很久很久以前,你曾經教過我如何計日的,從那時候起,每一個黎明到來,我都會在崖壁上加刻上一劃。」
「那你刻了有多少年了?」司馬孤問道。
「十四年。你教我計數的那一年,我四歲。」駱寬心下有些黯然。其實他所以一直堅持著這日數給刻下來,只是想記住他母親的忌辰罷了。他不想在忘記母親的樣子之後,連他母親死了多少日子也忘記。
「十四年,有這麼久了嗎?」司馬孤心下暗自數了數,道︰「如此說來,也差不多有十來年,沒有人再被押來這鬼地方了。」說罷他長長吁了口氣,說道︰「世人恐怕早已經把我們遺忘了。嘿,反正也生不如死,早死早超生,連這麼不服輸的大老王也終于堪破了。」
他們口中的大老王,是十年前來最後被押來此島上的一批死囚之一,天性凶悍暴戾無比,殺人**無算,入島後也曾經稱霸一時,向來以惡魔島主自居。然而歲月的吞蝕,就算如此凶悍之人也熬之不過。終于在日漸衰老後,選擇了投海自盡之路。
「他不死也不行了,他現在老弱得連石里千都打不過。若不是他捕魚的技巧不錯,石里千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一早剁了他了。」駱寬口中的石里千,是尚幸存著的另一惡人。要在這鬼地方生存,誰的拳頭硬,誰說了算。
「嗯!」司馬孤抬起頭,以一雙瞎目四處模索地望了望天,似有些懷念地道︰「很久沒有鳥群經過了。好想再嘗嘗烤鳥肉的味道呀。」
「其實大老王不但會捕魚,打鳥的技術也不錯。幾年前還教過我用回旋鏢打鳥的技巧。」駱寬忽然笑了,笑容里有種與年齡極不相仿的深沉。
司馬孤搖搖頭,說道︰「你以為他會對你好?嘿,那只是因為你對他沒有任何威脅。何況整個島上,就你最年輕,又能跳能游,有你幫他,他能省很多事兒。」
駱寬笑笑不語,他自然知道司馬孤說的是事實。能在這里活下來的人,都已經變得相互依存,誰也離不開誰。
這座孤島上缺乏任何綠色可食用的植物,長期依靠腐肉而食,各種必須元素的缺失,使體格再好的人,上島後不出數年,也會肌肉日漸萎縮,身體機能加速衰老,出現各種病癥。再加上這島上的各種惡劣環境,使得這些囚犯最終一個個如司馬孤這般目瞎體殘甚至精神癲狂崩潰。
但和其它人不同,駱寬他生于此島,承蒙天眷,天生對火山口終年散發的毒素有強大的免疫力,從少年時起體格就異于常人,少年後已經可以不懼高溫,不畏深海,常常潛入深海中尋找各種食材,這麼多年來,肌體不但完全和常人無異,甚至更為健壯。
「大老王、蔣全、郭伯濤……嘿,最近死的人也不少,只怕不出幾年,除了……除了那個怪人,這島上將只有你一個人能活著了。」司馬孤扳起指頭數了數,有些自虐地微笑道︰「說起來,我也應該時日無多了。」
駱寬微微側頭瞅了他一眼,嘴角露出絲笑容,說道︰「還記得嗎?去年你大病一場時,就說過挨不過幾日的,結果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你這麼怕死,又怎麼會死呢?」
司馬孤有些寂廖地苦澀一笑,道︰「我非懼死,奈何心總有不甘呀!」
駱寬蔑笑道︰「不甘又有何用,不止你的身,就連你的心都早死了。你這身體雖差,人不人鬼不鬼的,但這麼多年下來,也算適應了這里,就算某天真給你出得了這島,你以為你又能活下去?」
這話似乎點中了司馬孤的心結,他半晌不語,最後才慢慢說道︰「是呀!我本來就是個廢人了。」
「好好歇息著吧,有我一天,餓不死你。你若死了,我也無聊得很。」駱寬道。
司馬孤怔然,喃喃自語道︰「對,我都忘記了,原來這麼多年來,都是你在養著我。」
駱寬點點頭,道︰「那自然,你不是說過,大陸上的那些人若孤獨無聊時,總會養條狗的。」
司馬孤臉色忽然變了,望著駱寬道︰「你真是覺得養著我就是養條狗?」
駱寬點點頭,一點也沒猶豫地道︰「是啊!」說完駱寬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望著遠方慢悠悠地說道︰「風大了,回洞里歇吧。你這身爛肉,再吹幾陣風,可就真熬不住了。」
司馬孤呆立著,緩緩搖了搖頭,道︰「你莫管我。你說的對,我的心都早就死了,還怕風吹?唉,也許我真的是該死了。」
駱寬略怔了一下,但也沒興趣揣測他話里的意思,只是冷冷一笑,也不勸阻,腳下幾縱便從礁石上躍開,嘴上道︰「那隨你。」
駱寬下到海邊的時候,似乎感覺到什麼,回頭望了望懸崖邊,只見司馬孤忽然雙手不斷掙扎撐地,費力地站直了起來。海風吹至,卷鼓起他那身破爛的衣裳,衣袂和亂發隨風撕飛,使得他有種欲仙飄去的蒼悠。
「喂,你要干嘛?」駱寬大聲疾呼。司馬孤听見了他的呼叫,卻沒理會,只是面上浮現出一種恍悟般的寂寥神情,嘴中喃喃︰「你說的對,我活得跟條狗差不多,其實我,早該死了。」
「啊……」司馬孤忽然沖著天地大大地嘶吼了一聲,絲毫不理會駱寬,只是整個人晃了幾晃,在怒吼聲中,就向著懸崖外沖將了出去。
不知為何,苦苦撐了十多年之後,他對生命的,竟然在駱寬幾句話之後,忽然間消失殆盡。
駱寬面無表情,冷冷地看著他的身體自懸崖而墜落數十丈,「啪」的一聲,狠狠摔在海處的一塊礁石上。
海風勁吹,時有海浪撲卷而過,把司馬孤那摔得粉碎的身子頓時卷入了浪花之中,更瞬間洗淨了礁石上的血腥,司馬孤那臨死前悲淒的嘶喊,在這大自然面前,一點回聲都未留下。
無論再慢長的一生,走的那一刻,總是這麼匆急。
駱寬看著海浪卷走了他的尸體,這才慢悠悠地把視線從懸崖邊離開,望了望遠方,有一只單飛的海燕從海面上飛掠而過。「嘿,又死了一個!下一個,或者就是我吧。」看著這只孤單的海燕,這少年的心中,忽然間也有些淒涼。
海的盡頭,悄然無息地出現了一艘大船,風帆鼓處,正向著惡魔島無聲駛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