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大船漸近,駱寬心中一時激蕩,當等待了多年的機會就在眼前,卻忽然間有些怪怪的情緒。正在他思忖間,卻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他聲後傳來︰「駱寬。」
駱寬沒有回頭。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誰靠近了他。在這個島上還能存活著的人本就寥寥無幾。駱寬已經和他們相依為命了整整十八年。每個人的音容甚至腳步聲,他都早已經爛熟于心。
當然駱寬亦知道,現在出現的這人,若要人根本感覺不到他已經近身,那亦是件很容易就做到的事。
「老孤走了。」駱寬頭向司馬孤墮崖的地方瞅了一下,說話間也沒有回頭。
「我看見了。」卓西來冷冰冰地道。卓西來是這個島上年紀最大的人。還遠在司馬孤沒來到惡魔島之前,他早已經來到這座孤島上十多年。歲月久遠的連他自己也早懶得去計數。但比它後來的人都早死了不知多少後,他卻依然活得好好的。
卓西來絕對是這個島上最怪異也卻傳奇的人,除了駱寬,從來沒人有知道他因為犯下了什麼事而來。甚至幾十年來,從來沒人見過他去尋覓和爭搶過食物。
他就經常一個人,靜悄悄地在東方臨海的高崖絕壁一方突石上靜坐著,有時甚至可以一坐就是數月,一動不動。無論風暴還是狂雨。
他是怎麼活下來的,誰也不知道。
在惡魔島上,不管更迭了多少霸主,但卻從沒人敢去招惹他,誰都知道,妄想去招惹他的,都只是死路一條。幸好他也從來沒主動招惹過誰,也從來不管別人的死活。
這個怪人,就是卓西來——「死劍方回」卓西來。
從來沒有人能想到,三十七年前,在蜀山劍會連挑七大東方劍宗,搶得天下第一劍器「上善」後卻忽然不知所蹤的卓西來,竟然就藏身于千里海外的惡魔島上。
死劍方回,只有死人,才能讓他把出鞘的長劍收回。當年蜀山劍會,死在他劍下的絕頂高手,幾以近百計。數十年來,七大劍宗無時不刻不在追蹤他的下落。如果當年押解他上島的人知道隨此船而來的人中,居然有卓西來,只怕魂魄屎尿都會被驚嚇出來。
如果這世上真有劍客敢稱自己為劍聖,那說卓西來說自己是第二,絕對無人敢稱第一。
「你準備好了嗎?」卓西來對駱寬道。
駱寬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面上泛起一絲微笑,道︰「不錯,我今天準備走。」
卓西來走到駱寬身邊。海風勁吹而過,吹掠起駱寬的長發,卻沒有讓卓西來的長發和長袍有紋絲的驚動。還在三十年前,他的先天真氣就已經抵達「不動如山」的境界。
卓西來緩緩抬頭,望著無邊的海平面道︰「想怎麼走。」駱寬淡淡回應道︰「你怎麼來,我怎麼走。」
卓西來難得一笑,此刻他的臉上亦泛起一絲追憶神情。他自然知道駱寬的打算,很多年前,他也是藏身于一艘押解囚犯來島的囚船之上,從中土千里迢迢到來到這座海中孤島上隱世潛修的。駱寬現在所指,自然也是搭此船而回中土。
在這孤島之上,駱寬是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因為從很小的時候起,卓西來就守護著他,並且告訴了他所有一切。
「如果我至死也無法悟出上善訣的奧義,你就替我把這柄劍歸還給瀾劍宗的宗主。」卓西來是真正的劍客,他雖然對自己悟出上善訣的奧義已經不抱太多希望,卻也不想這柄天地雙無的上古神器和雋刻于劍身上的「上善訣」就此失傳。
而能替他完成這一使命的,只有駱寬。在他看來,在這個島上,只有這個最年輕,也最有生存和適應力的的駱寬,才有資格活得比他還長。
「上一次見你,還是半年前。」駱寬轉頭,對著卓西來笑了。「你還沒想明白?」
這日漸年邁卻仍苦苦堅持著的老者,似乎也有些兒無奈。他搖了搖頭,嘆道︰「又有這麼久了嗎?」
駱寬點點頭,道︰「我想,我等不到你死了。」
卓西來面無表情,只道︰「想走可以,幾時回來?」
駱寬微笑︰「為何要回來?收尸還是取劍?」
卓西來輕撫長須,道︰「隨便你。」
駱寬笑著望了望他,又道︰「要不,一起走?」
卓西來望著漸漸靠岸的囚船。眉宇間有些微微的掀動,似乎動了一閃的歸念,但最終還是悠悠道︰「我不走,你記得回來。」
十多年來,他們間的對話一向很簡約。既然已經清楚地表達了意思,又何須再多言。
駱寬沒點頭,只是望著這艘已經近岸得甚至能看清船上人模樣的囚船,緩緩道︰「好,如果我不死的話。」
「那去吧,否則他們都快能看見你了。」卓西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間似想起什麼,遲疑了一會,終道︰「木棲河畔,有戶姓卓的人家,你若有緣路過,去看一看那的人可都還安好。」
「好。如果我路過。」駱寬點頭,再道︰「還有嗎?」
「去吧。」卓西來矍爍的臉上閃現出一絲難得一見的微笑。說完他手上忽然發力,駱寬只覺整個身子忽然間就凌空飛出十余丈遠。
等駱寬浮出水面回望,卓西來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海岸邊。只有一個包裹遠遠地不知從何處拋來,「啪」的落在他的露頭處。
「別老吃生魚。這東西我沒用,給你吧。」崖邊,遠遠傳來卓西來最後的聲音。
駱寬有些疑惑地解開這包裹,卻見里面居然是幾塊硬如磐石,幾乎就快被風化的餿黑面餅。完全不知道是卓西來從幾時起就留到現在的。
駱寬笑了笑,完全不領情地把包裹往深海里一扔,一個猛子扎了進去,向著那艘大船疾速潛游而去。
船上,蕭衍已經命人依次把幾艘小舢板放下,風浪悠悠,載著這一批新的島民和些許糧食,向著惡魔島上飄去。
等待他們的,不僅是今後若干年如身處煉獄般的高溫、饑餓和孤獨。更有人與人間的各種陰謀算計和自相殘殺。
那些島上尚幸存著的死囚,雖然已經人人老朽乏力,不堪一擊,卻經備好了各種機關,就在他們即將登陸的海灘上等待著他們。為了這一趟十年一次方送來的些許干糧,已經足夠死上整整一半人了。
這時一艘小舢板從駱寬頭上忽忽飄過,上面靠邊坐著兩個全身白衣的女囚。其中一個還很年輕,容貌端莊淑靜。卻不知犯下了何等不可饒恕的罪行,竟然也被押解來此地。
一個風浪打來,小舢板一個巨大的顛簸,這女囚失聲尖叫著,充滿恐懼地四處張望,竟和潛在水底的駱寬匆匆打了個照面。
隔著飄滿灰燼的海水,駱寬卻清楚地看到了這張充滿絕望的臉龐。就在這一瞬間,駱寬忽然想起了早已經忘記樣子的娘親,她初臨此島的時候,是否也和現在的她一樣,充滿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