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木屋,夜色沉沉中,竟然起了濃霧。
黑夜中,本來不能見物,偏偏石正奇怪的擁有了夜視能力。這一刻,大霧彌漫,如一陣陣洶涌的波浪拍案而來。大霧中,什麼樣的視力都已經無濟于事。
遠方隱隱有鼓聲傳來,不是鏗鏘的戰鼓,而是合著心跳節拍的鼓聲,聲音空洞而令人心悸。林間樹梢,輸了沙沙作響的枝丫,縹縹緲緲的又多了一些人的呼喊,那是一種純粹單音節的吆喝,听在耳朵里,卻像是靜寂天空中,傳來了最熱烈的人聲鼎沸。
剛剛從黑暗境界復蘇的石正,驟然听到這麼昂揚著生命朝氣的聲音,突然感覺到渾身充滿了力量,內力在體內那些縱橫交錯的經脈中加速流淌,五感六識霎那間覆蓋了整片的木屋群落。
木屋群落並不是沒有人。那些聲音也不是很多人制造出來的。就在小河的上游不遠,一個清晰的人影落入石正的感覺。那是一個把自己的氣息藏匿的很好的人影,如果不是石正在樂聲中強大了生命感知能力,以他現在的水準,還不足以發現那個人影的蹤跡。
石正一向是冷靜的。換作在平時,他自然會知道能夠召喚出如此強大生命能量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崇尚黑暗,渴望死亡的鬼族。但此刻的石正,一則是他剛剛從黑暗狀態中蘇醒,二則充沛的生命力煥發了他無窮的斗志。就像是在廢墟里面的那些年月,不管面對的是誰,不管前面是什麼樣的存在,他都要全力拼搏。因為,強者,既是他前進的坐標,同樣也是他超越自我的手段。
所以,石正亮出了他的刀鋒,右手是四級長刀,左手是剛剛把他從黑暗中喚醒的黑色匕首。
杰拉菲爾德的吞噬空間中,是一望無際死氣沉沉的灰色。現在,那個小河上游人影的聲音,同樣也是一個獨立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充滿了朝氣,充滿了熱愛,充滿了因為熱愛產生的七彩幻象。
五色讓人目眩,樂聲讓人耳盲。拔刀而出的石正,他的內心卻清澈透亮,感覺得到空間中縴毫的變化。
他猶如一個在茫茫沙漠中躑躅而行的旅人,動作舒緩,用一成不變的動作小心翼翼的保持著體內的能量,又像是一個對月唱歌的酒客,以刀鋒為寬衣大袖,放肆的狂舞出滿天的月華。
這,正是在信字訣支撐下的俠客行武功。
齙牙三似乎出現了幻覺,他看見身邊的石正竟然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芒,那些光芒,來自一把如熊熊火光燃燒的匕首。他看不清那把匕首的形象,只能看見一團烈火,在黑夜里點亮石正晶瑩如玉的臉龐。而那張石刻一般的臉龐上,一切沉靜如水,卻傳遞出一種勢不可擋的自信,一種必勝的榮光。
石正用右手對著虛空揮舞。四級長刀就像抽刀斷水,水流不腐,空氣中聲波的水流同樣涓涓不息,但竟被石正這看似無力的一刀,劃開了界限,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就在這一剎那的停頓中,沙漠中的旅人化身酒後的狂客,他縱身一躍,深棕色的披風都沒有帶起,就進入了聲波的裂痕。
聲波的裂痕中,竟然是一個寂然無聲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沒有色彩與聲音的誘惑,也沒有無邊無際的死寂,所有的一切,都是絕對靜止。就像天地從存在開始,到最終的結束,亙古不變的靜止。
石正懷抱著一顆必勝的心,在絕對的靜止中穿行。他的腳步輕盈,卻踩踏出巨大的聲響,每一記足音,都像一記重錘,敲打在大地上,發出空曠的回響。
小河上游的那個人影,就在石正每一步的聲音中,一次次的隨著足音發出顫抖。
石正在聲波裂痕的空間中,感覺前路遙迢,卻並不心急。只要方向正確,不管多遠的路途,終會有抵達終點的那一刻。這是他心中的了然。但是在那個人影的感覺中,石正的速度卻是驚人的。自己的生命幻象攻擊,對死靈氣息越濃厚的鬼族越有制約力。剛才,自己分明是感覺到木屋陷阱中傳來了強大的死靈氣息,而那個氣息確實也在陷阱發動後悄然消逝了。為什麼,踏著聲浪而來的這個敵人,它還有這樣的威勢,這樣的速度。
人影的嘴角流出了一縷血絲,對他而言,足音也是一種聲波攻擊,就好像自己精心構築的攻擊,被黑暗中一面無形的鏡面,悉數反饋回來,而且更加強大。但是人影並沒有因此退縮。在他的身後,是已經為數不多的族人的性命,是千萬年來守護的神秘財富。他有些後悔自己過分相信陷阱的力量,相信生命力對黑暗能量的制約,如此托大的妄想一個人守護住前往秘境的通道。但是,他同樣是一個戰士,一個生來就為了死亡的宿命戰斗的戰士,在他的意念里面,也只有知難而上,沒有委曲求全。
所以,即便是面臨如此陌生與強大的對手,他還是作出了改變。這個改變當然不是後退!他取下嘴里餃著的一片綠葉,綠葉上已經沾滿了自己的鮮血。他左手撫腰,用右手握著的一根短短的狼牙棒指著來人的方向,發出了石破天驚的仰天長嘯。
聲波裂痕中,石正的身形突然一滯。就像是一腳踩在了雲彩里,腳下突然失去了那種堅實的感覺。其時,石正正走得興高采烈,他全身的內心都因為一步一步的聲音而在體內活潑潑的流動,吞噬空間中那種久違的快感正在聚集,馬上那個就要達到巔峰。突然被打斷,石正很不爽,奔流的內力在突然出現的堤壩前被阻擋,猶如奔騰的萬馬突然擁擠在了絕壁之前。
在吞噬空間中與杰拉菲爾德一戰時,其實石正體內的經絡都已經被一種極端不正常的方法給拓寬了。這就像本來是一條羊腸小道,卻突然駛入了一輛重型的坦克,它一路碾壓,生生的壓出了一條屬于坦克的道路。當坦克揚長而去後,千百年來行走在羊腸小道的羊群又經過了這里,因為慣性,也是因為天性,它們還是順從的排列成一條長線,完全無視了已經寬闊的道路,踩著古老的足跡而行。
現在,前路被堵,後面的追隨者得不到前面的信息,又因為道路的寬闊,還在向前行走。漸漸的,道路上開始出現了不循慣例的行者,它們越來越多地出現,又再一次給前面的行者以更大的壓力。
這一次的情形與團是空間中有些相似,又渾然不同。相似的是都是因為外力的原因,石正體內的內力循環出現了變化。不同的是,這一次的變化,因為有了寬闊道路的準備,變得更加有序,更加理所當然。
說起來慢,但實際上這樣的變化是一個極其短暫的瞬間。短暫得幾乎就在人影撫手長嘯的同時,石正也同樣發出了一聲長嘯。
人影的長嘯,因為在他自己所精心準備的幻象空間中,顯得驚天動地,聲勢逼人。而石正的這一聲長嘯,卻從微不可聞漸漸放大,沒有撲面而來的壓力,聲音細碎悠長。但就是這麼一個細碎悠長的聲音,卻再一次如一把鋒利的刀鋒,劃開了人影長嘯形成的波浪,讓石正可以在此邁步前行。
人影的嘴角,鮮血已經開始加速流淌,滴落在了空氣中,滴落到兀自穿流的小河水中,瞬間消散無跡。這就像他的生命,在黑色的夜晚,也正在漸漸消逝。他不甘心這樣的失敗,雖然他知道,作為戰士,早晚有一天都會面臨這樣的結局。他更加後悔在偏安一隅的生命里,他被無窮無盡的機關算計耗盡了自己的天資,如果一直循著自己一開始的道路,堅持專一的學習,那麼,今天他也許已經是一個七級強者了吧!一個二十七歲就踏入六級高手的雙性人戰士,被譽為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天才,卻在之後的三十多年歲月中,苦心研究什麼陣法謀略,到頭來才知道,陣法謀略,都還是在有強大的實力作後盾的基礎上才可以行之有效的。但,一切為時已晚。
俗話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罷了。此刻,身後還有族人的命運,身前是高深莫測的強者,人影他不甘心這樣的聞道。所以,他毅然扔掉了手里的狼牙棍,用力咬住自己的舌頭,向虛空中伸出雙手,以一種悲天憫人的祈求姿態,試圖在有生以來,第一次發出三疊浪中的最後一浪攻擊寂然無聲。
寂然無聲是雙性人武學傳承中的巔峰。雖然雙性人本身並不擅長戰斗,他們太心靈手巧了,總會找到比傳統攻擊方式更多的機變來解決困境。但這並不意味著雙性人沒有實用的戰斗技巧。三疊浪,是每一個雙性人在性別未分的時候就要必修的技能,它的原理是利用自然界的聲色形成幻覺,用聲波造成敵人的損傷。說起來,這種技能也確實適合雙性人的天性,他們往往在一開始都會沉醉在三疊浪制造的美麗中。但是,隨著技能的提升,大多數雙性人都會在三疊浪的第二浪門前停步不前幻象畢竟有時而窮,哪里有現實中的萬物更有變化的樂趣。
人影在二十七歲突破第二郎的束縛,感知到第三浪的境界,卻最終因為太過枯燥而轉修別的技能。這時候,在明白生命行將化歸塵土的前一刻,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領悟,發出了最後一擊。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三疊浪的最後一浪,是無盡的沉默。
石正在無盡的沉默中,發現自己的長嘯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隨之被抽走的,還有自己的感官。敏銳,一向是石正維持生存的有力武器,這時候,他卻像在漆黑夜里丟失了拐杖的盲人,完全失去了依靠。
但石正並沒有氣餒,相反,信字訣點燃的信心還在熊熊燃燒。信念,就是黑暗中的明燈。恍惚中,學者的話出現在了耳邊,力量源自內心對信念的確定。這句話就是黃鐘大呂,巧破了寂然無聲的約束,石正邁出了最後一步,黑色匕首在無盡的夜色中,輕輕地刺入了人影的心髒。
「你」人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回光返照中,雙眼穿過黑暗,看見了石正的容貌。這個踏著聲波而來的少年,竟然不是鬼族!他閉上了自己的雙眼,面容平靜安詳。在最後的時刻,他知道自己雖然死了,但敵人還沒有到達。既然這個人族可以如此輕易的擊敗自己,那麼,自己處心積慮要防備的鬼族,自然也是他可以輕易擊潰的吧!
人影並不知道,終于在他的三疊浪中完全突破庖丁刀法第一重,邁入心中有刀,手中無刀,萬物皆可為刀境界的石正,在末日世界的級別體系中,才剛剛跨入五級高手的級別而已。雖然說五級高手已經是不多見的了,是可以稱之為高手的開始,但石正要面對的,哪一個又不是高手呢?
石正能夠擊殺人影,實在是佔了天時地利的機會。明白了黑暗與光明的差異,這提升了他的眼界,而人影的三疊浪幻象攻擊,又是源于與石正幾乎同種屬性的生命能量,這恰好輔助他可以完成原本不可能的攻擊。而且,信字訣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就已經有了之前學者的鋪墊,這使得信字訣有了可以參考的基礎。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石正是一個永不服輸的刺客。壓力之下,他的潛能,包括來自眼楮通過七萬年光陰形成的武學體系,這些,才是他一次次獲得突破的根本。
長嘯聲早已經響徹了青陽山脈。不知道有多少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旅人,會循聲而來。石正,憑他的一己之力,他真的能抵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