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穿過了自動門後,看到的是比以往搭過的船艦都來得大的艦橋。值班者的數量跟「擬.阿卡馬」差別不大,不過縱幅跟橫幅都大上個五成,最主要是天花板很高。仰望著布滿有兩層樓高的天花板的熒幕群,接著看向超剛塑膠制的巨大窗戶,亞伯特.畢斯特要兩名部下在門口等著,自己蹬了地板向前去。坐在艦長席上的瑪瑟吉.且巴耶夫上校起身迎接他。
亞伯特無視對方伸出的手,抓住了司令席的椅背。他用在「擬.阿卡馬」上已經習慣的動作坐在椅子上,頭也不回地問道︰「三連星的收容呢?」「已經結束了。」瑪瑟吉艦長回答。「那麼請做出發準備。」簡短地說完,他伸出手拿起儀表板上的麥克風。在瑪瑟基艦長還沒回答他之前按下發訊鈕,嘴巴靠近了麥克風,「告知‘雷比爾將軍’上的全體乘員。我是本次作戰的觀查員,亞納海姆電子公司的亞伯特.畢斯特。」他開始說著之前準備好的台詞。
「如同昨天的通知所說的,本艦即刻開始停止測試運作,視為參謀本部直轄部隊接下實戰任務。目的是搜索隆德.貝爾所屬艦‘擬.阿卡馬’,以及確保該艦所搭載的新型ms。‘擬.阿卡馬’有與‘帶袖的’,也就是新吉翁殘黨軍勾結的嫌疑,並且失去消息超過三天以上。有可能已經與新吉翁的艦隊接觸,因此也十分有可能在發現的同時進入戰斗。若是有人還認為這不過是輕松的搜索行動,那麼希望各位趁現在改變心態。」
似乎是副艦長的軍官,背對著瞪大著眼楮的艦橋要員,用充滿殺氣的眼神看向亞伯特。你怎麼可以擅作主張!副艦長似乎想沖上前大聲抗議,不過瑪瑟基艦長制止了他,搖搖頭示意他算了。民間的觀查員像這樣公告當然是十分異常,他也知道艦長被這樣無視實在很沒有面子,不過他懶得去理。反正,也不過就是個把生計放在第一優先,而贏得這艘舊時代戰艦的男人。沒有去管眼神中充滿卑屈與忍耐的艦長,亞伯特繼續下通達︰「由于狀況復雜,本作戰無法寄望友軍的增援。本秘密作戰全都要由本艦單獨執行。雖然這任務與冠有引導我們贏得一年戰爭的英雄,雷比爾將軍英名的本艦實在不相稱,不過事關重大。‘擬.阿卡馬’上所搭載的新型ms,是宇宙軍重編計劃的台柱之一,‘uc計劃’的產物。萬一被新吉翁奪走,也就意味著重編計劃的重挫。身為光榮的星球軌道艦隊旗艦,亦是展現聯邦威信的艦艇,本艦無論如何都必須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陣子新吉翁軍的恐怖攻擊,特別是民間人士死傷慘重的達卡事件新聞,相信各位都有所耳聞了。為了防止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現在的聯邦軍必須月兌胎換骨變得更強大。逮捕反抗者、殲滅新吉翁,平定即將迎接百年大典的宇宙世紀。這是賦予本艦的任務、更是使命。謹記星球聯邦的命運系于本次作戰的成敗,期望各位能夠有更進一步的表現,完畢。」
切斷開關,將麥克風放回操控台上。全員呆住而導致的沉默,被熱烈鼓掌的瑪瑟吉艦長打破。副長等人也只能不情不願地跟著拍手。亞伯特沒有看向任何人,離開司令席讓身體流向艦橋出口。沒有熱情的拍手聲沒多久就停止,只剩下艦長的命令聲「全艦,準備出發。」空虛地響著。
‘我听說了,你進行了一場很棒的演講是吧。’
三十分鐘後,在按照慣例禁止乘員進入的通訊室內,熒幕里的瑪莎.畢斯特.卡拜因說道。「是。」亞伯特沒有表情地回答。
‘是熬過死亡關頭,變得堅強了嗎。果然男人就是要打仗才會有精神呢。’
帶著笑意的艷紅嘴唇上,那對閃著寒光的眼刺進了心底。自己還無法正視這眼神。亞伯特假裝要抓鼻頭而垂下臉,「那邊的狀況呢?」他回問。
從「迦樓羅」月兌逃之後,瑪莎就待在遠東的松代基地。那似乎是個不會太近也不會太遠,要監視中央政府動向很方便的場所。‘總之,布萊特艦長撤職是確定了。’瑪莎靠在椅背上回答,臉上的表情,似乎有幾分妻支著這數目來的狂亂。
‘他有幫助「擬.阿卡馬」逃亡這點不會錯的。「拉.凱拉姆」的應急修理結束後,他就會被移送參謀本部的樣子。’
「不能抓住他,進行訊問嗎?」
‘辦不到,國防族的鮑爾議員等人在罩著他,而且發生這麼多問題,參謀本部也不能亂動。要調度那艘「雷比爾將軍」就已經盡全力了。而且,就算可以訊問布萊特艦長好了,你覺得他會知道「擬.阿卡馬」的去向嗎?’
沒必要知道的事情就不要知道。從年輕時就一直接觸軍方上層部的隱微氣氛,布萊特艦長當然不是沒腦袋的男人。‘只是時間問題。「擬.阿卡馬」就在月球與星球之間的某地。只要全軍進行搜索,馬上就會有情報進來了。’瑪莎帶著微顯焦躁的臉色,喝了一口紅茶繼續說著。
‘現在雖然安分了,不過羅南.馬瑟納斯一定也會搞出什麼對策。你的任務就是取回「獨角獸」,比他們先得到「盒子」。可要靠你!’
眯起的雙眼,再次露出刺探人心的目光。被遺棄在「迦樓羅」的亞伯特發生了什麼事,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心理變化。想要看清一切的眼神逼向喉頭,讓亞伯特全身動彈不得。隱藏住的確改變了的,意識到與過去不同動機的身心,「……是。」亞伯特故作冷靜地回答。瑪莎沒有移開互相對上的眼神,嘴角浮出嗜虐的笑容,‘說到這兒,新的檢體狀況如何?’她換了一個話題。
‘听說這一次是成年男性。已經讓他駕駛「報喪女妖」了吧?’
「非常良好。他與普露十二號不一樣,是後天調整的強化人,不過情緒很安定,與‘報喪女妖’的契合性也很好。」
忍住受到奇襲的動搖,他緊握住膝蓋上的拳頭。在投以仿佛可以解讀皮膚緊張感的眼神之後,瑪莎回應︰‘班托拿所長好像喪生了。’亞伯特終于忍不住,移開了目光。
‘我不知道奧古斯塔還藏有這樣的王牌。不過,既然這樣我應該可以安心了。’
「安心……?」
‘不用擔心你會不會被年輕女性迷惑,做出錯誤判斷,也不用吃醋了啊!逃出「迦樓羅」的時候,我以為會失去你,還哭了出來。’
心髒急促的跳動,是受到「飼養」了二十年的身體反射動作。就算知道是謊言,心頭仍然一陣發熱,身體也失去力氣。感覺這樣的自己真是沒用,亞伯特低下頭咬緊牙關。瑪莎呼了口氣,將她毫無一絲瑕疵的光溜溜雙足翹成二郎腿,‘羅南的動向也很令人在意,我就暫時留在星球上了。’她用從容的笑容說著。
‘一切都結束之後,下次去地中海度假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還來不及回答,影像便中斷,通訊室被昏暗所環繞。亞伯特手肘靠著操控台,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檢視著自己混雜著屈辱與歡喜,互相沖突的內心,他讓身體沉浸在黑暗之中。不一會兒那抹黑暗有了動靜,微微突顯室內另一個人的存在。
擦拭濕透的臉後,他打開照明。背對著白茫茫的人工亮光,交握著雙掌的亞伯特,垂著雙眼喃喃說︰「很好笑吧?」
「嫁去亞納海姆的女人,教本家的長男當走夠。這就是畢斯特財團家中實情。」
抬起頭,他看向背後。靠著門口旁的牆壁,利迪.馬瑟納斯沒有回答。身穿「報喪女妖」用駕駛裝的他不滿地交叉著雙臂,才與自己目光對上,便毫無興趣般地別過頭去。亞伯特從椅子上起身,「我給了姑姑假的資料。」他用事務性的聲音續道。「是與少尉你身材接近的檢體資料。我想是沒那麼容易穿幫,不過可不要在艦內到處亂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可能有與姑姑有關的人。要是駕駛者是馬瑟納斯家的人這件事被知道了,可會引起波瀾。」
他在艦內演講這件事,居然已經傳到瑪莎的耳朵了,所以才麻煩。踹了地板一腳,亞伯特讓身體往門口流去,不過一句「為什麼」讓他稍稍轉頭。交抱著雙手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利迪陰沉的眼神看向自己。
「為什麼你要背叛姑姑,讓我搭上這艘戰艦?」
「我可沒有背叛。‘報喪女妖’需要駕駛員。會自願駕駛連強化人都應付不來的感應機體,這樣不要命的人可不是常有的。」
利迪的眉毛微微顫抖,低聲說道︰「我會駕馭它給你看。」自從月兌離「迦樓羅」以來,他籠上一層陰影的臉龐,看起來隨著日子過去,一天比一天灰暗。亞伯特移開視線,「而且,我也想要保障。」他刻意用冷淡的聲音說著。
「別說‘擬.阿卡馬’那群人,就連我們都不知道‘盒子’的內容。就這點來說,身邊有少尉你這個似乎知道內容的人,要是有什麼萬一,也會比較有利。」
「你已經查覺了吧?」
只有眼神轉動,利迪說道。從「迦樓羅」上他所透露出的一些事項,听過以首相官邸「拉普拉斯」爆炸攻擊為開端的「盒子」始未經過,是可以推敲個一二。「是啊。」亞伯特回答。
「問題在于,那上面記載了什麼。」
將對上的視線立刻錯開,利迪發出含混的聲音說道︰「……那是詛咒。」背部離開先前靠著的牆壁,拿起漂在空中的頭盔,他有如要將其壓碎般地在肩膀使力。亞伯特注視著他仿佛在顫抖的背影。
「可是,這些事都不重要。我是為了打倒‘獨角獸’才跟著你來的,你要怎麼利用我都沒關系,不過我可不會因為它是‘盒子’的鑰匙就手下留情,這點你最好記著。」
「沒問題。沒有這種覺悟的話也打不倒‘獨角獸’。最壞的狀況下,只要能阻止‘盒子’外流,姑姑就會接受了吧。」
這不是謊言。他要是能夠不去想多余的事,與「報喪女妖」一體化那最好。為此,亞伯特才會將與瑪莎的對話攤開來讓他看清楚。「我們雙方,都各自想要得到不同的東西。」在最後加上這句話,亞伯特離開了通訊室。閉上的門掩蓋了利迪的背影,並發出低沉的聲音,在走廊上回響著。
※映在熒幕上四十歲前後的男人,習慣于受人注目,並且熟悉讓自己看起來更有魅力的方法。對于擔任像他這樣職位,並且又有一張五官端正匹敵演員的面容之人來說,這事並不稀奇。不過,能夠做到不卑不亢,臉皮厚到有如在鏡子前面表演著自己,只從出身與教養無法對這點做解釋,也許這就是這個男人所具備的特殊資質。
‘狀況我都了解了。不過,很困難啊,共和**的行動範圍受到限制。要在領海之外活動,必須經過聯邦的同意。’
摩納罕.巴哈羅,四十四歲。是從戰中到戰後,在吉翁共和國建立長期政權的達爾西亞.巴哈羅前首相的長子,也是現任國防部長。表面上繼承父親的路線,推動聯邦追隨政策,不過暗中卻糾集了反對共和國解體的國粹主義者,也煽動著吉翁主義的復權。對「帶袖的」,也就是新吉翁軍來說,是暗中支持他們活動的贊助者……雖然如此,不過「這男人我不喜歡」,就是安杰洛對他所有的感想。
把政治世家出身的議員第三代當賣點,用他端正的面具博得平民的支持也就罷了。在大戰末期,以軍官身分被配發到宇宙要塞「阿.巴瓦.空」,只是在堅固的要塞深處聞到一點實戰的味道,就拿上過戰場當作賣點的輕薄個性,也還可以當做是他的魅力容忍。最讓人看不下去的,是他那過度完美的自我演出。總是讓對方的眼中映著自己,演出對方所追求的樣貌的同時,卻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如果不是真正傲慢之人,是無法像這樣徹底地將別人看成物品的。
「客人」中常有這種人。腦中閃過這念頭,安杰洛因為不快而緊握住拳頭。他刻意錯開了身體,不被通訊熒幕的攝影機拍到,並由上而下瞄著坐在正前方的那頭豐厚金發。與摩納罕相對的臉一動也不動,「應該有正在遠洋航海中的練習艦隊。」弗爾.伏朗托用爽朗的聲音說著。
「您可是胸懷大志的摩納罕國防部長。練習艦的護衛隊中,應該配有受您照顧的憂國之士吧?」
戴面具的臉映著熒幕的反射光,伏朗托說著,嘴角因笑容而扭曲。在「留露拉」艦內一角,伏朗托那裝飾得有如貴賓室的辦公室中,只有房間的主人與安杰洛兩人。摩納罕稍稍眯起眼楮,‘該說被你將了一軍嗎。’他回答著,聲音仍舊是毫無滯礙,有如在念劇本一樣。
‘我的確有可以運用的手段。不過在現階段把共和**拉上台面可不好玩。最近的騷亂讓吉翁之名受到眾人注目。雖然我期待「帶袖的」能夠有更好的對應……’
「星球的事件是星球上的激進派所引起,不是我們新吉翁策劃的。」
‘世間不這麼認為啊。聯邦議會想以此為契機,煽動剿滅吉翁的動作,說什麼這是第三次新吉翁戰爭的開始。也有人主張要對共和國進行視察——’
「而我听說即使透過那議會,仍然無法掌握‘擬造木馬’的動向。我們主力艦隊要移動到月球方面需要時間,就算要動用潛伏在side6的艦艇,也需要最低限度的線索。就這點來說,以月球周邊為主要地盤的共和**,應有比聯邦更徹底的搜索行動可期。」
被冷徹的聲音不斷地訊問著,一時語塞的摩納罕眼神出現了動搖。安杰洛的嘴角上揚,在內心笑他的層次實在差太多了。摩納罕的自我演出畢竟只是政客水準的技倆。相對地,伏朗托希望成為全宇宙居民意志的容器,已將自己的角色內化了。為此伏朗托「再次」戴上面具,決意要徹底扮演容器這個角色。摩納罕這種程度的俗人怎麼可能與他相提並論。
你就繼續鼓吹你那沒內容的國粹主義吧。伏朗托崛起的日子就快到了。為了燒盡一切不義,迎接毫無污穢的清淨世界,這位命中注定將成為棄民(宇宙居民)之王的男人,崛起的日子就近在眼前——忘卻現實時光,安杰洛陶醉在那即將來臨,想像的時光之中。‘我知道了。’摩納罕發出的聲音,听起來仿佛是那麼遙遠。
‘可是,畢竟是只能私下進行的手段,還是有限度。’
「沒有關系。只要知道‘擬造木馬’的動向,我和親衛隊就會從‘留露拉’先一步出發。」
‘拜托了。現在的共和**,不論是裝備或是人員都還無法承受實戰。跟「帶袖的」不一樣。’
「而賜給‘帶袖的’這些力量的,正是您啊。摩納罕.巴哈羅國防部長。」
補充一點,接受卡帝亞斯.畢斯特的探詢,仲介了「拉普拉斯之盒」讓渡交易的,也是摩納罕.巴哈羅本人。忘了演技,露出完全說不出話的表情後,摩納罕就從熒幕上消失了。伏朗托毫無松懈跡象地站了起身說道︰「就如你現在所听到的,在腳鏈上裝上推進器,做好進行長距離進攻的準備。出擊的時候近了。」
下達的命令成了電流流遍全身,「是……!」安杰洛立正回答。伏朗托踹了地板,讓身體接近設在房間牆上的舷窗。
「不過,他們可靠嗎?被敗戰時的條約奪走了骨氣,共和**現在處于似軍非軍的狀態。要依賴不懂得實戰,只會喊著國家主權吵吵鬧鬧的家伙——」
「可以的。只要配好棋子,‘擬造木馬’就會自己報上位置了。」
不懂這話的意思,安杰洛看著那身著鮮紅色制服的背影。伏朗托望著舷窗,戴著面具的臉望著虛空,沒有轉回頭的意思。
「人心是難以捉模……然而憎恨卻沒有那麼簡單消失。」
盯著常人無法窺知的黑暗,視線望向虛空的背影就像凍結了一樣。看著插在辦公桌上的一朵薔薇,安杰洛緊握著嘗過那刺痛感的手掌,再也沒有疑惑地離開了辦公室。
不需理由、也不用說明。為了這背影,自己隨時可以送死。胸懷著新的覺悟,安杰洛火熱的身體游向走廊。
「認識的人成了明星,一定就是這種感覺。」
腳勾著扶手,在半空中用手臂枕住頭的拓也.伊禮說道。他穿著整備兵用的連身衣,沾滿了機油味的樣子,感覺就像是在亞納海姆工專過著實習生活的那個他。「也許吧。」米寇特.帕奇回答。看到他們倆的巴納吉,一瞬間感到時光倒流,又回到了每天帶著「月兌節」感的學生生活。反芻著宛如前世的「工業七號」的記憶,沉浸在也許一切都是惡夢的感覺之中,他苦笑著回答︰「少來了。」
「我就是我啊,對吧,哈?」
巴納吉對著手上籃球大小的吉祥物機器人說道,‘哈!’回答聲充滿精神的它,便啪答啪答地拍打著看起來像耳朵的兩片板子。在降落到星球之前,三個人最後見面的展望室里,除了巴納吉他們之外沒有其他人。對現在各自都有工作要作的三個人來說,這是回顧這段波濤洶涌的經過最好的地點,巴納吉被「擬.阿卡馬」收容以來,可以說是第一次過著像現在這麼放松的時光。
拓也分配到ms科的整備班,米寇特配發到保健科,雖然還是見習生卻也負責值班。表示這樣比起什麼都不做來得好,一起提出志願的兩人會分到工作,也是因為連續不斷的戰斗使「擬.阿卡馬」陷入人手不足的關系吧。無論如何,身穿聯邦軍作業服,看起來有那麼幾分樣子的兩人好像連表情都有所成長,讓巴納吉有種被拋下的感覺。不過對他們兩人來說,似乎巴納吉自己才成了遙遠的存在。
「不過啊,當上‘鋼彈’的駕駛員也就算了,你其實還是畢斯特財團的少爺吧?會不會太巧啦。」
會被他這樣講,也是正常的。與賈爾.張所交談的各項內容,在巴納吉的同意下傳遍全艦,現在拓也與米寇特也知道他的出身了。雖然少爺這種稱呼听起來不太對,不過巴納吉也不想再多做修正。總比他們顧慮太多,結果什麼都不敢說要來得好。也許這麼露骨的**,反倒是拓也所能做到最大限度的體貼。米寇特往自己瞄了一眼,說︰「也是啦,巴納吉會受歡迎,秘訣就是在有幾分王子的感覺這一點啊。」听到這樣的話,巴納吉更加覺得這才是他們的體貼。
「真的喔?我都沒感覺耶。只覺得這人明明也是辛勞人,怎麼整天呆呆的。」
「就是這樣,男人真是遲鈍。拓也你也受到一部分人的贊賞啊,說是有家臣之風。」
「家臣?我成了家臣啦!?听了真沮喪……」
任意斗起嘴來的兩人,不過這不是為了巴納吉而鬧給他看的吧。是他們自己,也需要藉由這樣的動作,去消化眼前的現實,收進心中。漫然地思考著的巴納吉,卻又對可以這樣觀察其他人的自己感到些許疑惑,透過巨大的展望窗看著虛空。
遠方的群星,用必須花上幾萬年才能傳達的光芒散飾著宇宙。那一天,從看到劃過這片宇宙而翱翔的「獨角獸」那一瞬間,一切就開始了。那之後發生了許多狀況,與許多人扯上關系、連自己都改變了。要承擔起賈爾所說的「責任」,還需要更多的時間,自己的力量也還不夠,不過總有一天必須面對那些事,現在想要的,是得到足以承擔的力量。就算發生過有如預先安排好的事情,在每一個瞬間作出決定,並走到今目的,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的意志。包括在太陽穴中脈動的他人話語、遭遇過的狀況,以及與人們的關系,這一切的一切,構成了現在的自己。
現在的自己能夠這樣想,或許也是與賈爾的對話化為自己的血肉,而建構出了與昨天之前不一樣,全新的自我。巴納吉垂下視線,看向雙手中的哈。這是父親,卡帝亞斯送給他唯一的禮物。就算逃離畢斯特家的母親與自己所在地被他找到了,他也從未自己前來。坐在畢斯特財團領袖的位子上,在內外樹敵卻仍然立志改革的卡帝亞斯,似乎為了不讓他們母子被卷入政爭而非常地小心。連長期在父親手下工作的賈爾,都對巴納吉一無所知。他得知兩人的關系,已經是父親死後的事了。
‘他是溫柔的人。而他知道要發揮溫柔的力量,需要的是堅強與嚴格。他的嚴格,讓他經常被當成冷酷的能力主義者,不過那是不懂溫柔意義之人抱持的看法。因為現代的人,習慣用不負責任的溫柔去逃避現實。’
可是,這樣的卡帝亞斯卻想將「盒子」讓渡給新吉翁,結果產生了至今一連串的戰亂。畢斯特財團與亞納海姆財團就是這樣,運作著靠戰爭而成立的經濟齒輪而得以延續。這是他听到卡帝亞斯親口說的,那麼說什麼改革的,結果不也是想獲得經濟利益的戰爭商人弄出來的嗎?
雖然注意著月復部中彈,現在仍需靜養的賈爾臉色,但是只有這段話,巴納吉不加掩飾地直接質問著他。如果是這樣,那絕對不能原諒。那會讓他想否定掉一切,包括「獨角獸」這具遺物,以及自己身上所流的卡帝亞斯之血。
‘為了壓下財團的反對勢力,我想是有準備這種權宜手段。只是破壞,是無法完成改革的。就算違反了理念,也必須考慮對策,讓既有的系統軟著陸。這就是成人社會中要起事時的規則……也可以說是責任吧。’
意料之外、可是某方面來說是預料之中的字句。束縛了人們、令人失去自己的言語、時而讓人為惡,名為「責任」的危險字句。可是,要是不去承受那份重量,在這個世界之中就只能當一名無力的旁觀者——抱著深刻的現實體驗,巴納吉接受了賈爾的話語。
‘這次的事件中,積極地破壞規則的,是瑪莎.卡拜因。她知道卡帝亞斯大人的企圖,為了讓自己取代成為財團領袖而煽動周遭人士。在守護既得利益的冠冕堂皇大義下,勾結了聯邦與亞伯特先生……在與卡帝亞斯大人相反的意義上來說,瑪莎也是畢斯特家的血統所造就的必然……負面歷史的結晶吧。因為受到「拉普拉斯之盒」的詛咒束縛,親人之間的爭斗永無止境,這就是畢斯特家族的歷史。’
父殺子、子弒父——想起那可能已經因為自己的坐視而亡故的異母哥哥之聲,巴納吉靜靜地低下了頭。賈爾那想必在父親手下干過許多見不得人工作的精悍面容籠上一層陰影,他盡可能地用平靜話語繼續說著。
‘「盒子」的內容物我也不清楚。如果卡帝亞斯大人所說過的,開啟它可以取回應有的未來……這句話用字面去解釋的話,那意味著現在的世界失去了應有的未來,是個不完全的世界。一直不見改變的聯邦星球中心主義、在殖民衛星中被馴養的宇宙居民們。繼承吉翁血統的獨立運動被經濟系統吸收,制度化的紛爭永無止境地持續著……
我想從您幼年開始,就對您實施特別教育的卡帝亞斯大人,一定抱持著夢想。長子是那個樣子的人,財團的內外都沒有真正可以依賴的對象。就在此時,得到您這樣有著優秀資質的孩子。就算由我的眼光來看,您也稱得上是值得好好培養的年輕人。同時擁有可以把握事物走向的思考能力、以及可以感受到本質的直覺。雖然只是我的想像,不過卡帝亞斯大人會不會是想讓您成為繼承者,並且成為可以重建「盒子」解放之後的世界,創造全新體制的基礎呢?’
‘而母親就是討厭這樣……’
帶著我,從父親身邊逃離。視線從在心中繼續說著的巴納吉上移開,‘我能想像令堂的心情。’賈爾靜靜地說道。
‘當然,也包括對您抱有期待的卡帝亞斯大人心情……雖然我並沒有孩子,不過與您一同度過的時光,我想是卡帝亞斯大人最快樂的一段記憶。因為有人可以繼承自己的思想,並且在自己死後繼續活著……那跟得到了永恆是一樣的。’
這太自我中心了。心里才剛這麼想,卡帝亞斯死前的眼神與聲音又浮現在腦中,讓當時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的痛再次充滿心中。看著緊咬住嘴唇的巴納吉,賈爾刻意低下頭來,‘可是卡帝亞斯大人,尊重了令堂的心情。’他用和緩的聲音說道。
‘也許是他有反省了吧。把自己的任性強加在他人身上的結果,導致所愛的女性與孩子離去。不管多大年紀,男人這種生物沒嘗過一次苦頭的話,就是學不乖……不在您面前現身這點,可以推測是他對令堂最大限度的誠意。
您無意識地感覺到令尊的思緒,還有令堂的思緒……正因為了解雙方的想法,為了不讓自己被撕裂,所以封閉了記憶。這的確是不尋常,應該是您沉眠的資質,與強韌的精神力所造成的吧。不過這些絕不是強加在您身上的。既然記憶的封印逐漸解除了,那麼請您仔細回想。想想令尊是不是那種會對您瘋狂下藥的人。’
目不轉楮看著自己的瞳孔,有可以透視心中的目光。想不到回答的話語,巴納吉低下了頭。‘若不是這樣的話,您是不可能駕馭「獨角獸」的。正因為被承認是真正的新人類,它才將您引導至此。’
‘「獨角獸」它……?’
‘一號機所搭載的拉普拉斯程式。那不只是前往「盒子」的導航器。同時還負責與nt-d連動,去判斷是否為人造的新人類……強化人的感應波。接著會因為判定結果,而分階段提示「盒子」的位置情報。搭乘者被判定為強化人的話,拉普拉斯程式就會保持沉默。
因為有這樣的安全裝置,所以才可以交給「帶袖的」。對腦子里只有重建祖國的狹隘之人,「獨角獸」是不會顯示前往「盒子」的路線的。反過來說,要是真正的新人類……與吉翁.戴昆所定義的,擁有深遠的洞察力與溫柔之人實際存在的話,那樣的人不會被所屬組織與自我意識所局限,會好好使用「盒子」吧……這不只是卡帝亞斯大人,也是財團宗主賽亞姆.畢斯特大人的考量。’
足以托付「盒子」之人──真正的新人類。巴納吉對那的第一印象,是似乎有根據又好像沒有、沒什麼重點的東西。驚訝于他們竟然因為相信這些就將「鑰匙」讓出的同時,巴納吉卻也想像得到只能依賴這些的父親心境,結果只能笑,帶有諦念的可笑感種子留在巴納吉的心里。
多麼壯大,卻又愚蠢的計劃啊。將一切賭在一個是否存在都不確定的概念上,父親想必是很極端的浪漫主義者吧。也許,他只是個無法如願徹底扮演狡猾的戰爭商人,只好不斷地注意其他事物的人。這樣的理解,與那個對母親貫徹誠意的男人同調,在巴納吉心中結為一名可以與其共鳴的人像。
同樣身為人、身為男人,而且在學過了現實的沉重之後,自己可以肯定、接納他的不完美。是啊,父親也對巴納吉說過「我都懂」,正因為懂,而感到高興。糾纏在內心的不安與憤怒逐漸溶化的同時,再也無法傳達這份思念的不甘化為熱量溢出,讓巴納吉感到鼻酸。再也見不到他了,自己總算追到可以看清他背影的地方,卻踫不到他。不能並肩交談、也無法在未來舉杯對飲——最後連讓他喝杯水都沒能做到。明明他流了那麼多血,一定很渴……
‘到目前為止,您被「獨角獸」所認可了。’
賈爾繼續說著,感覺到自己視線變得模糊,巴納吉趕緊擦拭眼角。
‘不過是否可以下結論說您是真正的新人類……這並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就算理論符合,畢竟不過就是機械下的判定。我能知道的,是您繼承了卡帝亞斯大人的堅強與溫柔。那股力量牽引著人們,讓「獨角獸」服從,這事實就在我眼前。
我不會說這是有幸。因為這股力量,有時會讓您自己痛苦。人們跟隨了您,而您必須回報他們的期待。您會得到許多的同伴,還有更多的敵人。完成許多事情變得理所當然,但是一旦失敗便會被一股腦地指責。繼承了令尊的資質同時,也就必須背負這具十字架。
現在,驅動這艘艦艇的不是軍律。而是您這個人、您所展現的可能性,讓出身不同的人們合而為一。不能讓他們看到您不安的表情。就算沒有自信也要表現得像是有自信,去支撐著吉翁的公主。這是與令尊有同樣資質之人的任務……也就是責任。’
很不可思議地,他不感到迷惑或反感。只覺得已經感受到的壓力化為言語,巴納吉意外平靜地看著賈爾的眼楮。連回答‘我了解你所說的話’的聲音都相當冷靜,一瞬間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出的。
‘可是,我並沒有意思跟從父親的生活方式。如果有從父親身上繼承的十字架,那麼我想超越他。不只是背負起責任,還要更……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明,但是要是像新人類的人真的存在,而我自己有任何一絲這樣的力量,那麼我想好好地去使用,並且成為有這種價值的人。為了這樣,我不能被父親的話語所束縛。
所以……就算找到了「盒子」,我也不曉得能不能如父親所願。在還沒找到能讓包含父親在內的大家接受的方法之前,我……’
他也自知說的話不自量力。這樣的自覺讓嘴巴逐漸沉重,巴納吉低下了頭。心里雖然已經做好惹火對方的覺悟,但是賈爾卻露出溫柔的笑容,用毫無保留的眼神說道︰‘就是要這樣。’
‘不這樣的話,就沒有世代交替的意義了。’
‘世代交替……?’
‘超越世代而繼承的思念,會一點一點地進化,連接未來。而最後抵達的高處,就是新人類,您不這麼覺得嗎?’
說著,賈爾笑了。雖然覺得他的想法很棒,可是這不代表他新背負的責任,重量會減輕,巴納吉無法回以笑容。他只是拚了命去做,而不覺得自己是「足以托付‘盒子’之人」。「擬.阿卡馬」會與辛尼曼等人合流,也不過是布萊特鋪的路,奧黛莉推了關鍵一把,因此他有自己一個人什麼都做不到的自覺。而且,要是自己是真正的新人類的話,有很多局面應該要處理得更好才對啊。
可是,賈爾卻說帶動周遭力量的天運也是資質。說承認這樣的自己,並演出周遭的人所期待的樣子也是責任。不覺得自己辦得到,連裝出辦得到的樣子都做不到。與賈爾的對話,讓他實際感受到加諸身上的重量,同時卻也得到了如同立足點穩固下來的安穩。
不是因為確定沒有受到外科上,或是藥物上的操作而安心。雖然有定義上的問題,不過單方面地承擔父親的思想,一支過為此進行的教育,那麼自己也算某方面的強化人吧。可是,如果這是為了自己好而進行的,那麼他就能夠接受。父親的思念與母親的思念,雙方在白己心中踫撞、融合,並包覆著自己。當自己的定位變得明確,讓他開始想去相信自己身上所帶有的力量,巴納吉將掌中溫暖的哈壓向胸口。因為相愛,而沒有相見。因為認同這樣的父親,所以母親也沒有怨言地好好過完了她的人生——
「可是,你之後要怎麼辦?」
現實的聲音突然對自己搭話,讓巴納吉從思想中回到現實。拓也仍然用腳勾著扶手,兩手插在口袋里俯視自己。
「假設找到了那個什麼‘拉普拉斯之盒’的,那之後你要怎麼辦?」
在直視著自己的拓也腳邊,米寇特也用真摯的眼神看著自己。對他們兩人來說,那在決定世界的命運之前,是會左右這艘戰艦死活的切身問題吧。感受到背負的責任化為實體壓上身,巴納吉先移開視線,用「……我還不知道」保留了他的答案。
「因為我還不知道‘盒子’是什麼樣的東西……拓也你要怎麼辦?」
「我?可以的話我是想留在軍中。在‘擬.阿卡馬’上實習之後,覺得跟我還滿合的。米寇特呢?」
「總之我想先回到‘工業七號.’。我擔心家里的人,而且如果連高中都沒畢業的話,就沒有未來了。拓也你也是啊。」
面對用女孩子的思路陳述現實的米寇特,「學校啊……現在還講這個。」拓也帶著一臉煩悶說著。米寇特的臉色也跟著變了。也許她也回想起那幕在學校那一帶爆炸,將殖民衛星開了個大洞的爆炸場面。看著兩人的表情,急著想說句話的巴納吉,將臨時想的話說出口︰「那麼,大家一起回‘工業七號’吧。」
「雖然學校已經沒了,不過還有其他工專啊。轉去那兒念書,好好地畢業吧。將來要做什麼,到時候再想也不遲啊。」
一邊說著,他企圖說服自己是有這一條路的,卻怎麼都沒有實際感。拓也跟米寇特也就罷了,可是自己已經沒有這樣的選項了。當他為自己這種確信感到疑惑之際,拓也像是追擊一般說出「不要勉強了」,讓巴納吉愕然地回看他的臉。
「不用勉強配合我們。巴納吉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沒有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