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雖然用言語激使素娥接受了挑戰,但是到了這時心起來,她方才出言助陣一來是心中不忿,二來是那一種莫明其妙的信心,總覺得不論發生了什麼,這個少年都是自己最可靠的倚仗。可是楊寧的陶是她教的,她自然知道楊寧的深淺,平日能夠和自己笛相合,一來是兩心如一,二來是自己曲意相從,要是想和素娥或者琴室中其他人斗琴,可就是痴人說夢了,這可不是學習吹奏陶不到一個月的楊寧可以辦到的。想到此處,青萍忍不住回頭看向楊寧,欲言又止,入鬢的一雙黛眉不禁微微蹙起。
楊寧心中了然,卻沒有解釋,目光在青萍面上凝注了片刻,一雙眸子蓄滿深情,忍不住伸手想去撫平青萍微蹙的眉梢,可是手指剛剛觸到那凝脂溫玉一般的肌膚,只覺得指尖微微一麻,仿佛有一股強烈的電流傳來,下意識地縮回了手指,眼中閃過迷茫的神色,轉瞬又變得一片清明,轉頭看向簾內端坐的雪色身影,淡淡一笑,從衣下取出一具古樸的青黑色六孔陶,略一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冰寒幽深的鳳目中已經是一片淡漠,沒有絲毫情緒流漏,但是有意無意中已經表現出了強烈的自信。
簾內的素娥微微皺眉,不知道怎麼,簾外那個相貌平常,神態異乎尋常冰冷的少年無意中展現出來的那縷溫柔,讓她心中驀然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略一凝神,擅長地曲目在心中一一掠過,明星般動人的眸子閃過一縷狡黠的神采,縴縴玉指在琴弦上緩緩滑過,一縷柔和至極的琴音從指下流出,宛若風和日麗的明媚春光,琴音透出和煦柔美的意味,琴音描繪出萬物回春的動人景象,古琴平和中正、清雅澹然的特點在這一曲中表現得淋灕盡致。
青萍听出曲目。忍不住緊咬銀牙,她自然明白,聲和秋聲相近,淒楚悲愴。蒼涼深遠,和這一曲春意盎然,和風滌蕩的《陽春》毫無相融之處,素娥選了這一曲。乃是有意為難,這雖然是斗琴題中應有之意,但是青萍仍然忍不住怒火中燒。
楊寧靜靜听著柔美纏綿地琴音,只覺琴音越發輕柔和煦。仿佛春風一般吹散了心中愁苦,就是心如鐵石的自己也幾乎要在這樣的春光和風中沉淪下去了,不過就在琴音柔和到了極致地步的時候。楊寧將陶放到唇邊。斂眉吹奏起來。淒涼蕭瑟地聲宛若乍然卷起的西風一般,毫不猶豫地迎上了柔情萬縷的琴音。仿佛在春光滿園中突然飄起了漫天黃葉,琴聲和聲正是勢如水火,琴音是春風春雨春花春柳,極盡春光絢爛之景,聲卻是秋風秋雨秋葉秋霜,驀擬出深秋蕭瑟之態,截然不同的音色卻矛盾地糅合起來,琴音如春花之燦爛,聲如秋葉之靜美,相映成趣,水乳交融。
青萍不由喜笑顏開,她自然也有這樣地本事,想不到楊寧也能夠將深秋的蕭瑟演繹得如此完美,心中明白正是因為前幾日兩人經常笛相合的緣故,才能達到如此境界,一抹紅雲掠過白玉一般的臉頰,更添了幾分嬌羞美艷,忍不住低下頭去,唯恐被人瞧見,她原本倚在楊寧懷中,這樣一來越發貼近了楊寧地身體,只覺得少年男子陽剛的氣息將自己包圍起來,只覺神思漸漸恍惚起來。
素娥微微揚眉,她雖然沒有學過陶,卻也知道楊寧吹奏的正是名曲《湘妃》,這幾乎是陶必學地曲目,正因為如此,她才特意選擇了《陽春》,就是為了引出楊寧這一曲,見楊寧已經入彀,明眸流漏出一僂得意地神采,指法一變,一種蓬勃地生機從琴音中溢了出來,好像是雨後春筍迎著陽光奮力伸展著枝葉一般,琴音漸漸豐美澹然起來,宛若春筍已經長成了一片竹林,在春風中搖曳逍遙,隨著曲調的變化,柔美地琴音漸漸多了幾分清冷高潔的意味,宛若春去秋來,蕭瑟秋聲漸起,琴音好像被聲引了過去,沒有壓過聲悲愴的音色,反而將淒楚的聲烘托得越發蒼涼深遠起來。
楊寧將一曲《湘妃》吹奏得越發蕩氣回腸,陶吹奏的技巧並不復雜,最要緊的就是氣息綿長,楊寧內功精湛,刻意賣弄起來,聲宛若錢塘潮涌一般,一層層無休無止,其中曲折變化無不如意。楊寧雖然出身尊貴,但是心中之苦,卻比無父無母的孤兒更加深沉,心境正
暗合,此刻沒有了青萍的笛音相合,更是少了那一縷越發的悲涼婉轉,不過片刻,已經將素娥的琴音淹沒。眾人听到這里,都只覺無盡的哀愁秋思撲面而來,都是暗自贊嘆不已,只覺得這一曲《湘妃》吹奏到了這種地步,已經是絕無僅有了。
熟諳音律的青萍這時候卻已經皺起了眉梢,所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以素娥的琴藝不應該這麼快落敗,必然有古怪,感覺到了隱隱的危機,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扯了一下楊寧的衣襟。楊寧還沒有來得及回應,素娥的琴音驀然錚錚作響,瞬間透過了聲的縫隙高揚起來,琴音轉瞬間已經攀到了最高處,如同懸在半空的一縷鋼絲,高亢不絕,清冷孤潔的琴音奏出了《白雪》的曲調,泠泠琴音宛若雪中翠竹,雍容高貴中透出皎皎不群的孤傲意味,而楊寧的聲正到了最低沉的時候,若想強行拔高,必定十分為難。這正是素娥的打算,她早已看出楊寧並非精通音律之人,若是換了青萍或者別個吹高手,或者還有轉余地,但是楊寧卻多半只能俯首認輸,唇邊不覺漏出一縷嘲諷的微笑,只不過給蒙面白紗遮住,即使是她身邊的侍女也沒有發覺。
楊寧眼中卻閃過一縷耀眼的寒芒,在竹簾上一掠而過,即使是簾低垂,白紗覆面,也遮不住他可以洞穿金石的目光,素娥的那一縷得意並未瞞過他的靈覺,他性子孤傲,最是不能容忍他人的輕視,神色越發冷漠,聲驀然一變,蕭瑟秋聲中又多了幾許鄉愁悲苦,曲調已經變成了《楚歌》的旋律。自古以來若論描述鄉愁的曲目,最負盛名的正是這一曲《楚歌》,昔日楚漢相爭之時,留侯張良以一曲洞簫吹散了十萬楚軍,吹奏的正是《楚歌》。時光飛逝,到了現在,不管是琴箏琵琶,笛簫笙,幾乎都有《楚歌》這一曲木,其中曲譜雖然各有變化,但是宗旨卻都如一,除了表現思鄉之情,還可以抒發心底深處的思古幽情,陶的音色和曲意最是暗合,就是洞簫也比不過聲的蒼涼淒楚,所以楊寧才會選擇了這首曲子。另外一個原因說來好笑,卻是因為楊寧學時間不長,他根本只會兩首曲子,一首是《湘妃》,另外一首就是《楚歌》,根本是沒有其他的選擇。當然楊寧選擇這首曲子不是因為可以和琴聲相合,事實上《楚歌》和素娥彈奏的《白雪》的意境並無相合之處,可以說是南轅北轍。
若是換了別人,此刻只能黯然認輸,但是楊寧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在音律上取勝,在他心目中早就將這場斗琴當成了另外一種廝殺交手,他與人交手的時候,從來喜歡先發制人,此刻也是如此,哪里會任憑素娥控制局勢,所以才會選擇了《楚歌》,《湘妃》情意纏綿,他多半用來和青萍笛相合,難免少了些鋒芒殺氣,而《楚歌》蒼涼深遠,滿懷愁思,正適合他當作媒介和琴音相斗。將內力漸漸滲透到聲當中,楊寧一曲《楚歌》吹奏得千變萬化,眾人只覺千絲萬縷的聲在空中飄蕩飛揚,折轉回旋,在他精湛內力的控制下,仿佛從四面八方潮涌而來,宛若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漸漸生出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之勢,竟是強行將素娥的琴音壓制了下去。
素娥措手不及,琴音不禁一亂,轉瞬便恢復了正常,明白了楊寧的心意,她撥動琴弦,轉而彈奏其他的曲子,可是無論琴音如何變化,不管是雍容深遠,還是平和清雅,聲都是始終如一,淒涼的聲連綿不絕,攪得不成曲調,這分明是憑著內力欺負人,素娥雖然心知肚明,但是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听著聲後浪疊前浪,將琴聲湮沒其中。她雖然依舊固執地撥動琴弦,但是失敗的陰影已經籠罩在心頭,兩道如烈焰一般的目光透過竹簾凝注在楊寧清秀冰冷的面容上,一瞬也不願離開,強烈的怒意透過支離破碎的琴音漸漸滲透開來。
正在素娥無可奈何的時候,一縷錚然明朗的琴音加入了進來,替素娥分擔了聲的壓力,素娥順著琴音望去,只見豫王楊鈞神色肅然,正在撫動面前那具叫做「海月清輝」的古琴,只覺心頭一暖,立時輕松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