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東烏衣庵,是一座香火並不旺盛的尼庵,除了年主之外,便只有兩個中年女尼苦修相隨,夜色深沉,兩個中年女尼做完了功課,都已經安然睡去,只有庵主所住的禪房仍有一燈如豆,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尼,正在凝神抄經,燈光如此昏暗,其實根本看不清楚佛經上的字跡,只是那些經句她早已經熟習于心,落筆便如行雲流水一般,不多時便寫滿了一頁紙,昏黃的燈光將紙上那一行行清秀俊逸的蠅頭小字的邊緣都似乎也染成了淡金色。寫完最後一筆,那老尼神色稍有松懈,不禁低聲吟誦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話音未落,她那兩道灰白的清秀長眉突然輕輕一挑,凝神聆听了片刻,不禁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紙筆,將燭火點燃了掛在門邊的燈籠,提著燈籠走出房門,沿著一條青石小路走向後面的菜園。冬日的菜園空空如也,已經平整過的畦隴看不見枯枝敗葉,陌盡頭寒塘映月,波光粼粼的池塘上升起冉冉霧氣,水中一輪明月浮沉聚散,塘邊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青衣女子,正負手俯瞰塘中水月,這女子的腰身婀娜如柳,脊背身姿卻筆直如劍,身影在明滅不定的月光下忽隱忽現,令人生出並非真實存在的異樣感覺。
老尼緩緩走到塘邊,淡淡道︰「這麼晚了,平煙你怎麼還沒有睡啊?」那身影驀然回首,清淡幽冷的月光映照在那女子如冰似雪地容顏上。越發襯得她恍若姑射,飄然若仙,她的神情如斯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有那一雙深邃幽冷的眸子,幾乎已經與這黯淡的深夜融為一體。
深深地望了一眼黯淡的燈光下那張雖然蒼老,卻依稀可辨秀美輪廓的面容,平煙躬身一揖,淡然道︰「師叔祖。晚輩心緒不寧,想要出來走走,若有驚擾之處,還請師叔祖見諒。」
老尼那雙似乎被歲月湮沒了光彩的眼楮透出慈和的光芒。唇邊露出一僂玩味的笑意,從容道︰「平煙,你是翠湖這一輩弟子中地佼佼者,有許多事情你都可以自己決斷。既然已經冒著違背宗主心意的風險出手相助,為什麼不能做得徹底一些,你若是想要到洞庭湖深處尋找那個少年魔帝的蹤影,即使是宗主在此。她也沒有權利阻止你,翠湖弟子從來都不是宗門的犬馬,去或不去。不過在你一念之間。你又何必如此煩惱?」
平煙垂下眸子。漠然道︰「晚輩與子靜雖然也有惺惺相惜之意,卻終究是敵非友。助他救出愛侶,代他尋訪良醫,晚輩已經是仁至義盡,洞庭湖方圓八百里,晚輩一人一劍,又豈能處處尋遍,若是王殿下和漢王妃聯手,仍然不能找到他們,也只能說是天妒紅顏,非人力所能挽回。如果子靜真地因此殉情,我也只能怨自己有目如盲,居然將這樣一個脆弱無用之人當成是棋逢對手的勁敵。」
老尼微笑搖頭,卻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伸手輕輕拍了拍平煙的肩頭,便轉身走回禪房去了。
平煙默然望著搖曳遠去的昏黃燈光,只覺心底越發冰冷,不禁握住腰間劍柄,只有如此才能忍住不在這樣地寒夜顫抖,縱然心底波濤洶涌,她也只能枯守在此地,不能去找,不能去尋,縱然那對少年男女在某個角落里尸骨成灰,她也只能坐視不理。從明月手中救出青萍,受隱帝之托向廖水清求醫,這都還說得過去,宗主要對付的只有子靜,劍絕卻是無辜受害,既然身為翠湖弟子,援手無辜也是天經地義的抉擇。可是如果那個無辜的少女牽連著宗門決意鏟除地目標的性命,那就不一樣了,自己若不肯順從「大義」任由那一對少年男女自生自滅,強要入湖尋找他們的蹤跡,替他們緊緊抓住那一線生機,這便逾越了界線。翠湖地確不曾將弟子當成犬馬,但是對于一個想要承繼宗主之位,研修《太陰劍經》地弟子來說,逾越了宗主心中地底線,就意味著心願成灰。宗主之位、《太陰劍經》,這是師父一生的心願,也是自己夢寐以求地一切,怎能為了一個敵人而放棄,所以到了烏衣庵,所以將自己放在同門的眼前,不給競爭者任何口實,不給宗主黜落自己的機會,這分明是最好的決定,可是為什麼自己心痛如絞,為什麼感覺到這小小的尼庵像是狹小的囚牢,生生的扼殺所有月兌
望。
似乎是心緒太過紊亂的緣故,肺腑之中的真氣突然開始激蕩起來,平煙心中微震,知道不能再任由這種情況發展下去,修煉絕頂內功心法,不論正邪,都須神閑氣靜,若是任憑七情滋擾,即便不會走火入魔,也難免功力減退。想到此處,她強行斂去心中所有負面的情緒,恢復古井無波的心情,便在寒塘邊上閉目調息,運行三十六周天之後,只覺行氣如珠,再無窒礙,她才緩緩睜開雙目,抬頭只見月影西斜,光芒也越發黯淡,身邊的景物幽暗如晦,幾乎已經看不清輪廓。
這樣的黑暗,這樣的沉靜,夜色宛若紗幕一般遮住了所有光線,即便是天地神靈,在這種濃厚的黑暗中也不可能看見自己的神情變化,不知不覺中,平煙冰冷的容顏也似乎消融了幾分,不知有意無意,她轉頭看向北方,那是洞庭湖的方向,在這樣的夜晚,即使是最老練的漁夫船家,應該也不願在湖中尋尋覓覓,只有天亮了,才會有人去尋找子靜和青萍,廣袤無邊的洞庭湖,不知道有多少噬人礁那樣的絕地,除非是自己這樣的身手,誰能凌空渡虛,進去探究一二,很有可能,在剩下的六天時間里,王吳衡和漢王妃廖水清竭盡所能,也無法尋找到他們,很有可能,這一生再也不能與那個少年論劍對決,很有可能,翠湖與皇室耿耿于懷的隱患就在旬日之間消洱無蹤。
緩緩想著自己的心思,平煙心中無喜無悲,就在這時,遠處的佛堂突然傳來一陣喧囂,然後有燈光透出狹小的窗子,片刻,木魚聲和鐘聲次第響起,如泣如訴的梵唱傳入耳中,是庵堂早課的時間到了。一句句經文在心底流淌而過,平煙突然想起幼時住在無色庵的情景,那時候,師父也是每天早上起來念經,自己似懂非懂地跪在佛像前敲著木魚,那樣的平靜時光,如今想起來竟是懷念非常,如果,自己沒有拜入翠湖,而是一直留在無色庵,說不定會更加開心吧?閉目聆听佛堂傳來的誦經聲,平煙只覺心中一片安寧,忘記了翠湖,忘記了劍道,忘記了子靜,忘記了身在何處,不知過了多久,誦經聲漸漸消散,平煙睜開眼楮,正瞥見一輪蒼白的月影漸漸沉沒在西邊天際,東邊的天空已經染成了紅色。
天就要亮了,很快就要有人到塘邊來取水了,平煙站起身來,準備回自己暫住的禪房,剛要舉步,卻發覺額頭上有一絲涼意,忍不住伸手探去,卻是一滴露水,打量一下周身,平煙這才發覺,自己的外袍早已經被霜露浸透,就連鬢發之間也染上了星霜,想來是因為在池邊呆了太久的緣故,雖然有真氣護體,卻也不免被霜露所侵。自失地一笑,平煙運轉周身真氣,淡淡的炙熱氣息涌出體表,不過片刻就烘干了衣裳,不知怎麼,卻又突然想起和楊寧初次相識的情景,他無意闖入自己潛修之所,卻被自己逼著比武決斗,不知有意無意,他穿著自己所贈的雪白錦衣到湖中抓魚,弄得渾身上下都是泥水,其實他明明是一個很愛干淨的人,清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到湖中沐浴,憑著他的武功,想要將那件錦衣在湖中洗滌干淨,然後如自己一般用真氣烘干,要比自己容易多了,畢竟他的真氣性質更偏于陽剛,只是他卻偏偏不肯,就穿著那件一塌糊涂的錦衣和自己交手,現在想起來,他分明是在和自己斗氣呢。
想到此處,平煙卻又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會不會有可能,子靜和青萍選擇了噬人礁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渡過最後的時光呢?很快,平煙便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姑且不說子靜是否還能找到噬人礁,當初他闖進去的時候多半已經神志不清,離開的時候又已經重傷昏迷,未必還記得方向,就是他還記得,又怎會選擇強敵的潛修之所渡過最後的時光,燕子礬一別,兩人之間的默契大概早已經被怨恨抹煞,否則子靜又怎會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與自己相見,若是他們兩人果然在那里,難道不會介意隨時都有可能前去的自己麼?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荒謬,平煙搖頭苦笑,耳邊恰好傳來腳步聲,她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略嫌狼狽的模樣,便施展輕功避了開去,轉道回禪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