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萬里黃沙(一)
毛烏素,在胡語中是為寸草不生,涼並之北的萬里荒漠,昔日曾經水草豐茂,經過漫長的歲月,已經被黃沙和礫石覆蓋,只有隱藏在沙漠中的大小綠洲,仍然殘留著昔日的風光。
黃沙之上,一隊人馬跋涉而行,他們帶著將近一百輛馬車的貨物,在塞外已經算得上是頗具規模的商隊了,雖然邊境已經平靜了二三十年,但是胡漢之間怨仇未消,所以這支商隊行進的方式猶如軍旅,前後左右數里之內皆有哨探,兩列馬車走在中間,跨馬揚鞭的護衛在左右護翼,就連隊中的商旅,也大多攜刀帶劍,這些人的衣著各異,並非全是漢服,除了擔任向導的胡人之外,還有許多護衛雖然是漢人的相貌,卻也穿著胡人的服飾,畢竟在荒漠上行走,那些厚重的皮袍更能遮風擋雨,也就顧不得所謂的胡漢之別了。
商隊的首領是一個頗具福相的中年胖子,他騎著一匹黃驃馬,走在車隊面前,和他並轡而行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那大漢身姿挺拔,肩寬腿長,背掛強弓,腰懸彎刀,雖然相貌大部分隱藏在胡髯之下難以看清,但是從他高聳的顴骨以及褐色的眼楮來看,應該是具有胡人血統,但是他的言談舉止都與漢人無異,此刻正與那中年胖子談笑宴宴,全不似其他人那般小心翼翼,只是一雙褐眸熠熠生光,將四周的環境地理全部收納心底。
夕陽西沉,映紅了半邊天空,寒氣透過漫漫黃沙緩緩釋放,仿佛無所不在,呵氣成霜,沙漠的夜晚要比白日冷上數倍,人畜必須得到足夠的取暖才能安然度過。眼看天色將黑,還沒有看到宿營地的出現,商隊上下漸漸有些心浮氣躁,正在這時,商隊的向導阿加勒催動座下的駑馬從前面跑了回來,指著前方隱約可見地沙丘道︰「東主,過了沙丘就是咱們今晚要宿營的‘格根塔娜’了,還有大概十里路程。」他的漢語音調有些古怪。但是吐字還算流利清晰,倒也不難听懂。
中年胖子聞言松了口氣,轉頭看向胡子大漢,客客氣氣地道︰「雲老大,老規矩,還是要麻煩你下去看看。」
被稱作雲老大的胡子大漢頷首道︰「東主不必客氣,這是雲某分內之事。」說罷一揮手,帶著幾個護衛向不遠處的沙丘馳去。他們幾人都有著精湛的騎術,奔馳之際人馬渾然一體,毫無窒礙,到了沙丘之下也不揮鞭,只是輕提馬韁。駿馬便直奔而上,轉眼間已經到了那座將近五六十丈的沙丘頂部。
沙漠中的綠洲不僅是過往商旅休憩地所在,強盜馬賊也不例外,更何況有些沒有名氣的商隊。在見財起意的情況下也難免客串一回,所以在進入綠洲之前派人先行哨探,這是確保安全無虞的鐵律,負責這些的往往是商隊中最出色的斥堠,只不過雲老大眼光犀利,經驗豐富,不是尋常斥堠可以相提並論的,經常都會發覺別人難以察覺的蛛絲馬跡。故而一向親歷親為。在雲老大前往察探地期間,商隊也停止了前進,等候他的消息,向導之所以在十里之外便提醒商隊的首領,正是因為這個距離足以防備任何襲擊,訓練有素的戰馬只消一次突襲,里許距離瞬息可至,不過隔著將近十里的路程。即使有變故發生。商隊也可以及時做出反應,不會因為猝然受襲而損失慘重。而這個距離也避免了雲老大幾人被調虎離山地可能。
雲老大在幾個護衛簇擁下登上了沙丘,只覺眼前一亮,驀然閃現出綠草如茵、碧水如鏡的瑰麗景色,雖然已經進入了冬季,萬物凋零,然而這片被譽為沙漠明珠的綠洲——格根塔娜,時光卻仿佛在這里遲滯了一半,依舊是春暖花開,這是因為這里的湖水是溫泉匯聚而成,來往地商旅最喜歡在這里宿營,不過近幾年沙漠上馬賊猖獗,很多商旅都在這里遭遇洗劫,這才漸漸人煙冷落,今次商隊為了趕路,不得不在這里停留,雲老大心中其實也是有些隱憂的,饒是如此,雲老大也不得不贊嘆這天地生成的奇觀。
雲老大並沒有將全部心神沉浸在眼前的美景當中,所以只用了數息時間,他便發覺了湖岸上停放著一輛黑色馬車。那是一輛外表樸實無華的馬車,然而雲老大可以從馬車精良的做工,以及放養在草地上的四匹神駿異常的寶馬看出異樣,就是尋常部落地王公,也未必能夠擁有這樣神駿的戰馬,而且還僅僅是用它們拉載馬車,若給胡戎的勇士看到,必定是義憤填膺。
馬車四周除了一個身負長劍的白衣女子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那女子蹲在湖邊,正用雙手掬水洗面,雖然看不到那女子的容貌,然而只看那千絲萬縷的如墨青絲,晶瑩如雪的皓腕,就已經可以想見她地容顏是何等美麗。仿佛全然沒有察覺到沙丘頂上正有人在窺視自己,那白衣女子緩緩起身,用一條方巾將青絲挽起,她地動作輕捷靈動,絲毫不見嫵媚,然而落在雲老大等人眼中,卻只覺得她的一舉一動仿佛帶著天然地韻律,令人生出風姿絕世的感覺,落日的霞光映照在碧水之上,湖面上蒸騰而起的白色霧氣也染成了淡淡的胭脂色,那白衣女子周身籠罩在霞光霧氣之中,飄飄然恍若姑射仙子,就連雲老大這等心志堅不可摧的漢子,也不覺心神被奪,魂悸神搖。
不過雲老大畢竟非比尋常,幾乎是轉瞬之間,便已經恢復如初,迷惘的神色在眼底一閃而逝,一雙褐目沉著冷凝,死死盯住白衣女子背後的長劍,伸手握住了腰間的彎刀。毛烏素沙漠是死亡與生存僅僅相隔一線的凶險之地,別說是商旅,就是馬賊,也不敢單獨行動,這個白衣女子若不是誘餌,便是擁有卓絕的身手。不論是哪種可能,都必須小心對待,一念之差,就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似乎是感染到了雲老大的心意,其他幾名護衛也在最短的時間清醒過來,各自握緊了刀柄,若論個人地武力,他們其實算不得非常出眾。然而當他們的殺氣融合在一起,其勢卻如幾何級數般增長,洶涌澎湃宛如大河,而河流宣泄的方向,便是湖邊的白衣女子。以雲老大的判斷,那白衣女子理應立刻發覺自己等人的存在,不論她做何反應,己方都已經是搶佔了先機。然而出乎雲老大的意料之外。那白衣女子對身後的威脅恍若未覺,站起身來負手遠眺碧水黃沙,身姿閑適至極,絲毫看不出半點緊張戒備地意味。雲老大正在狐疑之際,耳邊卻傳來一個淡漠至極的聲音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在這里窺視?」
那聲音近在咫尺,仿佛是貼著耳朵響起,雲老大身子一僵,他雖然並非絕世高手。在塞外也算是有數的高手,想不到竟然有人在無聲無息中便到了自己身後,當真令他驚駭莫名,他的幾個護衛也是大為震懾,听聲辨位,只覺那人就在自己身後,來不及拔刀出鞘,便想要轉身揮拳迫退那人。雲老大經驗豐富。知道在這種受制于人的時候不能反應激烈,連忙厲聲喝止幾個護衛,張開雙手,表示自己並無惡意,然後緩緩轉過身子,定楮瞧去,並非如自己想像的那般接近,丈許距離之外。一個黑衣少年負手而立。
這個少年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相貌清秀端正,氣度溫和內斂。若非是出現在這樣的地點,而且如此寒冷地天氣,他卻只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夾袍,大概人人都會以為他不過是個尋常少年,但是雲老大當然不會有這樣的誤解,略略躬身,他從容道︰「我等是過路的商旅,還請閣下不要誤解。」
少年淡漠的目光掠過雲老大腰間地彎刀,道︰「商旅?」他的語氣帶著些許疑問,但是並沒有質問的意味,仿佛只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問題,當然雲老大知道不能無視,便用誠摯地語氣道︰「閣下可能是第一次到塞外行走,商旅攜帶刀劍防身是司空見慣的事,更何況我們是保護商隊的護衛,難免要全副武裝,在下雲涉,兄弟們都叫我雲老大,今次是護送馬邑順吉商號的李東主前往胡人王庭參加‘那達慕’大會,商隊就在沙丘後面,雲某是先行一步前來探路的,想不到驚擾了閣下和那位姑娘,還請見諒海涵。」
黑衣少年沉吟未語,從雲老大等人身後卻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道︰「那達慕的確是胡人盛會,然而多半在秋高草黃,牛羊肥美的秋季舉行,如今不過剛剛過了冬至,馬上就是數九寒天,這種時候,舉行什麼那達慕,你莫非是胡說八道,欺我們無知麼?」
只聞其聲,未見其人,雲老大便已經知曉說話人地身份,必然是方才還在湖邊的白衣女子,湖邊距離沙丘雖然不遠,也有將近兩里左右的路程,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那女子就到了自己身後,她的輕功當真是驚世駭俗,雲老大心中千回百轉,口頭上卻是愈發恭謹地道︰「兩位想必還沒有听說過,正月十三是胡主巴特爾大汗的四十歲壽辰,塞外苦寒,男子能夠活到這個年紀的,已經算得上是長壽了,而且大汗的愛女烏雲其其格公主地婚期就是正月十五,新郎是戎王地次子奧爾格勒殿下,正是雙喜臨門,所以巴特爾大汗決意舉行一次‘那達慕’大會以茲慶賀。听說不僅胡人的諸部王公和戎人王族地許多成員都會前來,就連戎人國師賀樓啟也會親抵王庭見證這對新人的大婚之喜,據說賀樓國師已經有十幾年不曾離開大鮮卑山了,這一次難得他老人家貴趾蒞臨,即使只為了這個緣故,這次‘那達慕’也非的舉行不可。閣下應該知道,咱們和胡人做生意,最煩惱的就是地域廣闊,草原荒漠浩瀚萬里,茫茫無際,等閑見不到一個人影,一般的商家都只能固定和幾個部落做常年生意,薄利多銷,也只有‘那達慕’大會這樣的良機,才能財源廣進。更何況這一次的盛會千載難逢,如此商機斷斷不能錯過,這一次不僅是馬邑的李東主,北疆各地的大商號沒有不去參加的,李東主已經是落了後地,若非急著趕路,也不會到‘格根塔娜’宿營,這里常有馬賊出沒。雖然水草豐美,卻不適合我們這些尋常商旅逗留呢。」
那黑衣少年听到「賀樓啟」三字的時候,眼中便閃過一抹異樣的神采,听完了這番話,若有所思地看了雲老大一眼,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燦如朝陽的微笑,溫和地道︰「原來如此,我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熱鬧。若是我們想要跟隨商隊前往胡人王庭,不知道方不方便。」
不過是淡淡的一眼,雲老大卻只覺得呼吸和心跳都仿佛在那一瞬間驀然停止,背心更是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這是多少年沒有過地感覺。幸好瞬息之後,這種感覺便悄然而逝,令人懷疑不過是一場噩夢,雲老大猶有余悸地看了黑衣少年一眼。委婉地道︰「原本參加商隊只要交納足夠的銀兩就可以了,但是這一次是去胡人王庭,又是胡戎聯姻的盛會,若是有人存心不軌,難免會連累整個商隊,所以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能加入。」
雲老大雖然沒有明言,這樣說法已經等于婉言謝絕,不免有些擔心這個黑衣少年會勃然大怒。想不到那黑衣少年卻仿佛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微微一曬,便緩緩走了開去。雲老大轉身看去,只見那黑衣少年的行止看似緩慢,不經意間卻已經到了百丈之外,沙丘之上足跡全無,如此絕世輕功,雲老大自然心中震撼。然而那白衣女子卻更令他驚駭莫名。他原本以為那個白衣女子方才已經到了自己身後,回頭之後才發覺她其實仍然站在湖邊。並沒有移動位置,就連頭也沒有回,仍在隔湖遠眺。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那白衣女子不僅能夠听到自己和黑衣少年的談話,還能從容對答發聲,甚至令自己絲毫感覺不到距離的存在,這種神功當真是匪夷所思,也不知道這一男一女是何等身份,武功居然高明到如此地步,幸好看他們地氣度風範不像是馬賊,否則自己保護的這支商隊,多半會全軍覆沒。慶幸之余雲老大又想到自己婉拒了黑衣少年的事情,不覺有些後怕,幸好那黑衣少年沒有惱怒,否則多半是大禍臨頭,雖然如此,雲老大也不打算當真收容這兩人進入商隊,如此人物,又不是求財的商賈,好端端地去胡人王庭做什麼,多半是想要惹事生非,到時候他們一走了之,商隊眾人卻難免遭受池魚之殃,想到此處,雲老大暗自下定決心,回去見了李東主一定要囑咐他一番,不管那個黑衣少年提出什麼優厚的條件,都不能允許他們進入商隊。
雲老大滿懷心事地回到商隊,李東主早已經等急了,日落之前若是不能進入綠洲宿營,會有很大地影響,見雲老大等人安然無恙地回來,便連忙追問是否能夠宿營。雲老大匆匆講了一遍經過,李東主也是有些猶豫,那對青年男女來歷不明,武功高深莫測,雖然不像是馬賊強盜,卻也難免有些蹊蹺,如果生出是非,即便人貨平安,也可能會延宕路程,但是看了看天色,感覺到四野的寒氣,李東主終于下定了決心,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既然敢到格根塔娜,也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自己這邊四五百人,難道還怕兩個青年男女麼?
懷著這樣心思的李東主,滿心惴惴地雲老大,帶著商隊進入了綠洲,因為需要繞過沙丘,花費了一段時間,除了那輛馬車之外,湖邊上已經搭起了一座帳篷,看似樸實無華,然而雲老大敏銳地發覺半敞的帳門內流光溢彩,地面上竟是鋪著一整張華麗典雅的波斯毯,草原雖然盛產毛皮氈毯,然而這種精美的波斯毯卻是十分罕見,還有剛剛鋪好的熊皮被褥,通體銀白,沒有一根雜毛,只憑這一毯一褥,就已經價值千金,令人瞠目結舌,擁有如此身家,還跑到這萬里黃沙之上做什麼?
那個白衣女子正在點燃篝火,見她手法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宿在荒野,而那黑衣少年卻正抱著一個少女向帳篷走去,那少女身著紅色狐裘,顯露在外的容顏秀雅端麗,雖然不如比那容顏絕色的白衣女子遜色幾分,卻也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只是她顯然正在昏睡,任憑黑衣少年抱持,這般詭異景象,令雲老大和李東主面面相覷,心底生出無窮疑慮,只是雖有疑問,那個白衣女子和黑衣少年都擺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地姿態,終究是隱藏了心底的疑惑,自去打點宿營的諸般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