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草原陰晴莫測,清晨還是陰雲四合,雲柱低垂,然之後,無遮無攔的陽光給地神山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輕衣,令這座兀然孑立的孤峰憑添了幾分神聖的味道。若是尋常胡人到此,多半會五體投地,膜拜祝禱,然而賀樓啟既然是戎人國師,又是宗師身份,自然不會如此,只是向地神山絕頂緩緩行去。
地神山是大漠險峰,雖然並非層巒疊嶂,卻也有三五座大小峰巒,被平煙和青萍選來暫時居住的不過是其中一座小峰,亂石林立中尚有避風棲身之處,石隙中還能隱約看見薄土枯草,而賀樓啟將要攀登的地神絕頂,則是胡人祭天的聖地,刀削斧鑿的羊腸山路勉強能夠容一人落足。往日胡人登山之際,多半是數人相互扶持,險要之處更需以繩索系腰攀登,然而賀樓啟卻是安步當車,既沒有手足並用攀援而上,也沒有施展輕功凌空飛渡,只是背負雙手,信步閑游,天塹在他足下宛若坦途,就這般迤邐而行,毫無窒礙,這等舉重若輕的手段,卻是驚世駭俗至極。
賀樓啟如此行來,看似緩慢,實則迅速,將近正午時分,已經到了地神山巔,繞過一道山崖,眼前豁然開朗,耳聞水聲泠泠,卻是一道細如玉帶的澗泉,雖然時值隆冬,泉水卻並未結冰,碎冰濺玉,似琴聲而非琴聲,令人如聆仙音。
溪澗對面,兀立著一座下銳上豐,童山濯濯,渾然一體,高百余丈的巨岩,山石殷然,仿佛血染,這正是胡人的祭天台,岩壁冰雪凝結,光滑如鏡,蚊蠅都難以立足,更別說人獸了,只有兩只兀鷹在台頂盤旋往復,發出淒厲的叫聲。賀樓啟並沒有急于登台,反而駐足在溪邊,宛如玉石雕成一般的英俊容顏浮現玩味的笑容。
恰在這時,日移中天,午時已到,幾乎是不約而同,兩聲長嘯驀然自祭天台上傳來,一如龍吟,一如鳳鳴,龍嘯九天,地動山搖,鳳鳴嚦,直入雲霄,龍翱鳳翔,看似涇渭分明,然而起承轉合之間,卻又遙相呼應,毫無間隙可乘,伴隨著驚天嘯聲,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出現在台邊,黑影孑然,白影婀娜,凌風而立,仿佛搖搖欲墜,卻又仿若山崖青松,牢牢地釘在祭天台上。賀樓啟久已不逢對手,見此二人也不禁生出久已磨滅的戰意殺機,一拂袍袖,向前踏了一步,看似平平常常,落足時卻已經到了祭天台下,足尖在祭天台基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已旋身而起,間或在岩壁上借力飛騰,與此同時,他長聲吟哦道︰「不動者厚地。」余音裊裊未絕,他的身形已經到了台頂邊緣,這一句吟詠其實賀樓啟並沒有刻意注入內力,然而落入台上兩人耳中,卻已是恍若洪鐘大呂,浩瀚無窮,硬生生將龍吟風鳴之嘯聲給壓制住了。
楊寧和平煙目光交錯,同時看見了對方眼底的寒芒,不需交換意見,已經止住嘯聲同時出劍,銀光電射星飛,練如冰雪,將賀樓啟往台頂縱躍的路數全部封死,青光冷洌如幽冥,自幾乎不可能地角度斜飛而出,刺向賀樓啟的胸肋要害,若是中得一劍,必定是死得不能再死,即便是勉強避開,也必定會給銀光逼下台去。楊、平二人劍光一正一奇,尤其難得的是,兩人聯手出擊,神明意會,氣機契合,竟是渾然一體,幾近天道。
賀樓啟不禁一聲驚嘆,口中卻再度揚聲道︰「不息者高天。」與此同時,他右掌穿袖而出,電光石火之間,上下左右一連出了四掌,這四掌看似樸拙無華,卻是各自暗藏著無形潛力,或剛或柔,或陰或陽,四種迥異的力道在丈許空間內旋激排蕩,楊寧和平煙兩柄長劍稍有觸及,便覺幾乎把持不住,竟是月兌手欲飛,甚至連足下都站立不穩,雙雙向祭天台下栽去,而賀樓啟卻是適時左掌虛按,身形再起,眼看就要登上祭天台。眼看雙方形勢變遷,幸而楊寧和平煙兩人都是修為不淺,更是心靈相通,默契非常,半空中同時出掌,雙掌相交,平煙墜落的勢子越發快了幾分,而楊寧卻是借力向上,身形在半空中驀然翻轉,將身合劍,撲向雙足剛剛踏上台頂的賀樓啟,凝青劍幻化出孤峰絕世,冰火繚繞,霧氣氤氳,這一劍透出無邊寂寞,無盡桀驁,竟是有敵無我之勢,即便是以賀樓啟的武功,也只覺需得稍讓鋒芒,不得不退了半步,掌力斜引,將楊寧推開一邊,楊寧本就孤注一擲,並無
地,如此一來,不免繼平煙之後向下墜去,然而這一般,即便是賀樓啟,也不免身形一滯,身子一半懸在祭天台外,宛若秋葉,搖搖欲墜。
賀樓啟並不急于完全登上祭天台,左足如釘子一般牢牢扎在台緣,身形如風車翻轉,抬手向下拍去,掌風浩瀚如狂潮,宛若泰山壓頂,口中吟哦道︰「無窮者日月。」恰到好處地將一道銀色劍光擊落。卻原來平煙落台之後並未驚慌,而是以銀劍刺向岩壁,在劃出一道白色痕跡之後止住了落勢,隨即借力而起,攻向賀樓啟,其間更是被正在下落的楊寧托了一把,以比落勢更快的速度倒射回來,雖然又被賀樓啟壓制住了劍勢,然而楊寧的青色劍光業已追襲而來。雙方三人雖然攻守易位,情勢卻是不相上下,賀樓啟雖然在祭天台上站穩了腳跟,然而兩道青白劍光攸起攸落,兩道黑白身影翻滾騰躍,飛掠如星電,溢彩如雲霞,渾不似在半空中交手,毫無借力之處,劍勢更是越戰越強,賀樓啟除非是後退避讓,否則竟會被兩道劍光困住在一隅之。
賀樓啟自是瞧得清楚,和自己交鋒地這對青年男女,並非是有飛天徹地之能,只是他們兩人的內功心法相生相克,竟能在激戰中彼此借力,自己雖然可以強行斷絕兩人之間的氣機聯系,卻也需得百招開外,而在這期間,他們兩人的攻勢陰陽相濟,渾然一體,只怕早已尋到機會登上祭天台,再交手下去可謂毫無意義。他本是豁達之人,再說雙方此番交手,也是試探性質居多,想到此處,一邊輕輕松松退了數步,一邊漫聲道︰「長在者山川。」
余音尚且繞梁。楊寧和平煙二人已經站立在祭天台上。直到這時。兩人方省起剛才地凶險。不禁對望一眼。都覺得背心一片寒涼。凌空激戰若是稍有不慎。必定會跌落祭天台下。百丈之高雖不會致命。卻也會讓兩人顏面盡失。若是果真如此。還有什麼資格向賀樓啟提出求醫地要求。
楊寧神情雖然依舊冷漠如昔。心中卻已是翻江倒海。雖然他一直和平煙說賀樓啟不能小覷。就是心里也當真這樣想。然而先後擊敗奧爾格勒和赫連行之後。卻依舊忍不住生出一絲驕念。只覺得賀樓啟縱然是四大宗師之首。自己也有一戰之力。然而不過是一番試探。他便已發覺。用赫連行來度量賀樓啟地修為深淺。真是螢火之比皓月。堪稱天淵之別。
人未到時。聲威先到。迫得自己和平煙不得不搶先出手。希望扳回少許先機。然而對方不過隨手一招。便硬生生將自己兩人逼退祭天台下。若非倚仗這絕世輕功和彼此地默契。只怕最後根本無法挽回少許顏面。這等修為威勢。當真是天下第一。楊寧細細回想自己曾經見識過地宗師高手。只覺刀王楊遠失之于穩。過穩則易頹。而自己地師尊西門烈。則是失之于柔。過柔則無鋒。難怪都讓賀樓啟為宗師之首。此人當真是名至實歸。
平煙蹙眉無語。與楊寧相比。她地見識要更加廣博深遠。往日只覺宗主雖是女子。卻是威儀天生。令人不能不俯首折服。然而今日見到這位戎人國師。卻覺得此人氣勢渾然天成。不似宗主尚有幾分造作矯柔。即便不說這些。只憑賀樓啟展現出來地絕世武功。已足以令她口服心服。方才一番苦戰。雙方攻守易位。說來千頭萬緒。實則不過是轉瞬間事。賀樓啟口中吟哦。手上不停。自始至終。不論是聲音高低。語速快慢。都是沒有絲毫變化。若有人在遠處閉目聆听。多半會以為有人臨風吟哦。萬萬不會想到那人正在與對手激戰。這等手段平煙自恃平常交手也能辦到。然而若是方才那般生死之戰。卻是多半騰不出這種精神心力地。只憑這一點。雙方已是高下立見。
心思千回百轉。楊寧、平煙二人再度對望一眼。已經有了決定。他們兩人雖然自負武藝。卻不是崖岸自高之輩。當下各自收劍回鞘。躬身一揖道︰「弟子子靜(平煙)拜見賀樓前輩!」
賀樓啟目光炯炯。在這對青年男女身上打量了片刻。方玩味地道︰「故人有後。可喜可賀。只是若給聖門、翠湖兩派祖師見到門下弟子聯手對敵。宛若珠聯璧合。卻不知有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