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了湯,再在湯里撒上幾粒蔥花,看著湯面上漂浮著的油星兒,嗅著那股鮮香的味道,我不禁欣慰的笑了笑。
剛才嘗了一口,還算是不錯的,這會兒給春喜灌下肚去,一會兒再喝碗湯藥,這風寒癥也該能去的七七八八了吧。
拎著食盒撐起傘,出了耳房後我才發現,外面的風雨早已小了不少。
這時候只剩下些微風疏雨,滿是春夜應有的景致。
只是落紅仍舊在地上的,零落滿徑,不知明朝會否被攆作塵土。
深吸了一口雨後的味道,我微笑了一下,推門走進正房。
剛進內室便看到他坐在床榻前,目光十分憐惜的看著春喜,抬起的右手正在為他拂去額前的碎發。
我未曾見過這樣的他,如斯溫柔雅致,如斯文質彬彬。
只是听到我進來的腳步聲,他便立即變幻成了淡漠的神色,也收回了自己的右手,不帶什麼感情的看向我。
我懶得去猜測李雙蕪和他過往的種種,反正過了今夜之後,想必我與他們,不再會有任何交集。
將食盒端到食案旁,我將盛著魚湯的碗筷擺好,又端著一碗來到了床榻邊。
他一直目不轉楮的看著我的動作,我便由著他瞧,只是在這時對他說︰「食案上那碗是你的。」
他似乎沒有听懂我的話,面上浮現出一絲疑惑。
我輕笑,道︰「之前跟你談條件,不是許了你一碗魚湯麼?」
他這才恍然,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起身去喝湯。
他身上的衣服仍是濕漉漉的,我還好,畢竟方才在做湯時還順帶著烤了一陣子火。
見他兀自坐在那里用湯,我便覺得已經做好了主人的本分,不再去理會他,而是讓春喜半靠在我的身上,拿湯匙一點點的喂他。
大概是因為魚湯的香氣,接連兩日就喝了些粥的春喜,如今也有了些食欲。
只是他的人仍舊是不清醒的,好在吞咽的本能並沒有被病癥剝奪。
我不厭其煩的一點點喂他,將心思全都放在了他的心上。
或是因為心理作用的緣故吧,我覺得喝完了一碗熱湯之後,春喜的臉色似是好轉了許多。
這時回頭去瞧,卻發覺他早已不在食案旁,而是站在窗邊的書案前,低頭審視著什麼。
略濕的黑發散落在他的耳側,從側面看去,他的面頰也有些銳利的稜角。
我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中的空碗,走上前去。
「今日還要多謝大人,不知大人名諱?」
他聞言回過頭來,用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細的打量著我。
「方子期。」他淡淡的道,波瀾不驚的重新看向書案。
「如此,多謝方大人。」我輕輕一個福禮。
他沒有說話,只是攥了攥身側的拳。
「夫人用心甚深,想必陛下總有一天是能夠感受的到的。」他忽然說起這樣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聲音比之前更加淡漠,甚至近乎于冰冷。
我有些納罕的看著他,不理解他言詞中的用意。
剛想開口詢問,房門卻在這時被敲響,他快步去開門,果然是來送藥石的太醫院小太監。
「湯藥已經熬好了,只是這一路來難免涼了些,最好溫熱後再喝,效果最佳。」小太監笑著奉承方子期,臉上看不出什麼深夜奔波的不喜。
方子期道了聲多謝,揮揮手吩咐他離開。
「去哪里熱藥?」方子期問我,那口吻就像是正在詢問一個陌生人。
我不解與他態度的變化,卻也不願深究,只是指了指耳房的方向。
他頷首出門,衣帶當風後關上了房門。
我這才想起了什麼,回頭去看書案,卻見上面有一首詞,是我在最初去御花園模魚的那日,應景而寫下的《模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當時還未察覺此詞如何,這時再看,卻發覺竟是滿詞的深宮幽怨。
那「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說的可不就是現下在冷宮中的淒涼?
那「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不正是陳**被廢了皇後的淒惶之景?
跟不要說那句「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了,這分明是我這個被打入冷宮的後妃,在怨念帝王不知心中事,一彎春愁無處撥了……
我在意識到這一切後默然,只是無語的想著,不過是提筆想寫一首《模魚兒》,怎麼就這麼湊巧的捻了這一只來寫呢?
還有啊,這一陣子因為春喜的病真是忙糊涂了,這等詩詞,竟然一直放在書案上未曾丟棄,實在是太不應該了些。
怪不得他方才說那句什麼「夫人用心甚深」的話,看來是讓他誤會了。
想來不止是他,便是讓任何人瞧見,都會往那方面去想,若是留著它,以後不免又惹起什麼禍端來。
重新獲得帝王恩寵我是不想的,對于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人,我自然不會有什麼想法。而富貴之事,前生也算是經歷過了,再也不願與其有什麼交集。更何況那等勾心斗角營營苟苟,前世便已經避之不及,這輩子難道還想再行沾染麼?
想到這里,便索性拿了這張紙放到一旁油燈上點著。只是紙剛燒了一半,方子期就已經端著熱好的藥走了進來。
「好好的詞,怎麼說燒就燒了?」這一次,他明顯有些詫異,只是聲音仍舊淡漠著,其中還夾雜著不可忽略的嘲諷,「若是讓人在宮中傳唱開來,應當比司馬相如當年的《長門賦》更惹陛下垂憐的。更何況冷宮著實冷清,陛下若是知道自己往日的愛妃竟要親自下廚,甚至為了一條魚而淋半宿的雨,一定會不忍心的。」
其實尖酸刻薄實在與他不相配,便是這時說出這樣的話來,也著實有些賭氣般的味道。
賭氣?
我有些納罕自己的腦中會蹦出這樣的詞匯,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解釋。
紙快要燒盡,我松開手由著它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看著它在我們二人之間幻化成灰。
他沉默的看著它,幽深的黑眸幾番神色變幻,終究復歸于平靜。
「你喂他吧。」他沖我揚了揚手中的藥碗。
我點點頭,道了聲好。
屋外,雨疏風驟。
……
……
清晨,窗外的鳥鳴將我喚醒,我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沉沉睡了一覺。
躺在外室春喜的床榻上,身上蓋著薄被,我迷迷瞪瞪的愣怔了一會兒,昨夜那些風雨中的舊事才向我撲來。
急忙下床沖進內室,卻見春喜也已經迷迷糊糊的醒來,見到我還打了聲招呼。
瞪大了眼楮沖上前去,我忙用手去試他額上的溫度,果然發覺燒已經退去了七八成,不禁將他攬入懷中,大松了一口氣。
他還不知前幾日的凶險,這時被我抱在懷中,被我的發絲弄的養了,便嘻嘻的笑了起來。
「夫人你干嘛這樣?我不就是生病睡了一小覺嘛,弄得倒像是生離死別一樣。」
「嗯,可不,只是睡了一小覺而已。」他哪里知道,他這一小覺卻是昏睡了整三天。我忽然間有些失而復得的喜悅,緊緊的咬了咬嘴唇,才沒讓眼淚滴落下來,「是我大驚小怪了,是我大驚小怪了……」
春喜大概也察覺出了問題,沒有掙月兌我的懷抱,而是由著我緊緊的抱著。
我就這樣抱了他半晌,用了太過長久的時間證明了他的生命仍舊存在,而後才恍然間回過神來,笑著問他︰「餓不?我給你弄點魚湯喝。」
「好」他笑著說,「好不容易讓夫人伺候一回,春喜可要好好享受享受。」
這小家伙,已經學會跟我沒大沒小了。
我捏了捏他的臉蛋,興致沖沖的來到耳房給他熱魚湯。只是在點上了柴火之後,我才忽然發現了一些異樣。
記得昨天晚上,耳房已經被我弄的亂七八糟,且不說到處亂堆亂放的柴火與碗筷,便是昨晚殺魚弄的血跡也是東南西北到處都有。
可是如今,整個耳房已然看不到昨夜的狼狽勁兒,而是窗明幾淨的,彷如剛剛收拾過一般。
一切都跟昨夜不同,只有鍋中的魚湯還在那里,告訴著我,昨夜的所有都是真實存在過的,而並非夢境中的虛妄……
這才想起方子期那個人,想起他昨夜所說的要帶我去見太後的話。只是整個冷宮逛遍,他的人又在哪里?
沉默的站在耳房中央,我忽然覺得昨夜的一切似乎真的只是一場夢,未曾有過什麼雨夜模魚的艱難,也未曾見過那個滿是謎團的男子。甚至連春喜的病似乎也是虛妄的,因為方才的他,分明已經有了些活蹦亂跳的趨勢。
魚湯的鮮美滋味傳入鼻間,將我從略微的呆滯中拉扯回來。那香氣似乎是一座鐘塔,不知疲憊的敲響著,只為了告訴我,記憶中的一切,都是那樣完整而真實……
熱好了湯,我嘗了一小口,似乎比昨夜的好喝些。
納罕的盛入碗中,端起食盒,這才發現食盒下壓著一張字條。字條上只有七個字,用飄逸靈動的行楷寫就:「加點醋,味道好些。」
我看著那上面的字跡,笑了起來。
窗外,雲霄雨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