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這世上,總是個人有個人的苦。
所以佛言︰有生皆苦。
但是仍是沒有人喜歡輕易的死去,這大概是因為每個活著的人心中,總有那麼一絲半點的信念——未來會變得更好。
昨夜,金盞在我房中灑下不知多少男兒淚,太陽一出,倒也是了無痕跡。
我從不認為自己的人生有什麼愁苦之事,即便是前世稀里糊涂的死去,到今生禁錮不能出的冷宮,我倒也從未生出什麼怨懟之心。
或者最主要的,即便是想要怨懟,也不知該怨懟與何人。
而且現在這樣略顯孤獨的生活著,我的心中仍是存在著那麼一絲絲的願景,期盼將來有一天,我可以離開這個樊籠,奔向外面那個我從未近距離接觸過的塵世間。
只是我沒想到,一切會來的這麼快,這麼突然。
……
……
那是十分平凡的一夜,我吃完晚飯,拿著金盞給我淘換來的書半躺在床榻上消食。
讀書,這是我平時做的最多的事情之一。
畢竟在這個沒有電的年月里,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除了閑聊,讀書自然是最為簡單的方法。
今夜讀的,是一本名為《敬宗百越考》的閑書,雖然書名用上了一個「考」字,實際上更像是一本簡單的山水游記。
游記里講的就是百越人的一些生活習俗,與尋常漢人大不相同,夜半讀起來頗能打發時間。
中途便想起春喜曾經講過的百越人,想起他說起百越人會吃人時,那睜得溜圓的眼楮。
有些好笑,卻又覺得有些懷念。
已經快到過年的時候,夜里的寒又多了一些。
不見春喜與方子期已經快要一年,他們的生活,應該還會好好的罷。
看著書間的字默默出神,中途卻被外面的雜亂聲音打斷。
大晚上的,又有什麼人會大呼小叫?
宮中規矩最是森嚴,平白無故喧嘩便已是重罪,更何況這夜深人靜的時辰?
大概是出什麼大事了吧,我這樣想著,便披了厚厚的衣袍出門,也算是百無聊賴之中看個熱鬧。
無法大張旗鼓的打開宮門,我便趴在門縫上往外瞧。
並看不到什麼人影,只是遠遠的,听到有人在喊著什麼。
有些嘈雜的聲音,更像是打斗,刀劍踫撞的響聲。
東邊的火光愈加明亮,我遠遠的瞧著,似乎是某座宮殿被點燃了。
看著夜色在火光中愈加明亮,我微微蹙了蹙眉,還是覺得回去收拾東西,隨時準備開溜。
好像是出了大事情,不過終究與我無關的,若是能夠趁著這個功夫離開這里,自然是好的不能再好的事情。
至于春喜,有方子期照應著,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罷。
下定了決心,我轉身便往房內走去。誰知,剛走出兩步,就被人當面一撞,整個後背撞到宮門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事物,我便發覺一道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而自己,也已經被人緊緊的摟在了懷里。
「唔——」
剛想張口喝問,雙唇卻被冰涼的吻覆上,我的腦袋微微一空,下一刻卻是身體自行反應,右腿提膝一抬,就撞向了對方的胯下。
「雙蕪……」
膝蓋毫無懸念的被對方攔下,緊緊環著我的男子念著雙蕪的名字,輕輕的笑,笑聲中又帶了些失而復得的喜。
睜大了眼,借助著天邊的火光,終于看清了他的容顏。
是他,方子期。
「雙蕪、雙蕪、雙蕪……」
他的左手抱緊我的腰,力度大的讓我幾乎喘不過來氣。而他的右手撫上我的臉龐,一遍又一遍,近乎魔怔的呼喚著雙蕪的名字。
我能看清他漆黑如夜的眼,卻覺得這一刻有些滑稽——他的懷中是我,他呼喚的卻是另一個人。
「對不起雙蕪,對不起。」
現在的方子期不似原來的千年寒冰,反而炙熱的如同烈火,我有些適應不了他這樣的轉變,整個人都有些雲里霧里。
「春喜都跟我說了,他都跟我說了。我以往不該那樣對你,不該不信任你,不該以為你真的忘了我,真的不在乎我了……」
這樣的方子期有些像孩子,抱著心愛的人毫無調理的胡言亂語著。
但我終究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大概春喜告訴了他,那時救他,是李雙蕪吧。
是李雙蕪,而不是我柳長青……
遙遠的嘈雜聲愈發近了,空氣中也開始莫名其妙的散發出一絲血腥的味道。
方子期依舊有些魔怔著,斷斷續續的喊著雙蕪的名字,細碎而神情的吻不斷的落在我的身上。
「方子期,你冷靜下來。」我在他耳邊輕輕的說。
「雙蕪,你原諒我好不好,原諒我……」
可是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深深盯住我的目光,竟讓我有了些想要逃離的沖動。
「方子期,冷靜」我提高了音調,可他摟著我的左手依舊如同鋼鉗。
「方子期,你弄疼我了」
我多少有些怒火中燒,倒是這一句話,讓他瞬間放開了手。
「對不起雙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退開半步的他慌張的有些像個大孩子。這樣的方子期,還哪里有以往清冷如水的味道。
奇怪的是,血的腥甜氣息愈發濃了,而且我還听到了水滴般的聲音。
順著聲音去尋,我竟看到他的右腰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
「方子期,你受傷了」我皺著眉頭輕聲呵斥。
「是,容將軍起事逼宮,宮中有些混亂,我來的時候,不小心挨了一刀。」他說的輕描淡寫,我卻不難想象當時的險狀。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道︰「雙蕪,跟我走,我帶你出宮。」
「春喜呢?」
「他現在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這就去與他會合,然後一起出宮。」
「你的傷……」
「小傷,不礙事的。」他在夜色里對我溫柔的笑,可我卻能感覺到他手上的溫度有些冰冷。
不知失了多少血,又怎麼可能沒事。
「你還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收拾,我馬上帶你走。」
我搖了搖頭︰「你先上藥,我再跟你走。」
他有些急了,用近乎哀求的聲音對我道︰「我真的沒事。這時候不好找藥,咱們先出去,然後再找藥好不好?」
「我房里就有藥。」
上一次,我自己劈柴時劃傷了手臂,還是金盞幫我從御醫那里求來了幾包傷藥,說是多放幾包在這里,以備不時之需。
「好,那咱們快些。」他點頭贏下。
奇怪的人,有時間讓李雙蕪收拾細軟,卻不肯花時間來給自己上藥。
進得房門,借著燈光,我終于看到他的傷情。
哪里是什麼小傷,分明是幾近入骨的傷情,一直到了現在還血流不止。
他的面色都已經開始泛白,只是一雙眼楮仍舊充滿了喜悅,那是重新得到愛人的喜悅罷。
可我,終究不是李雙蕪……
傷口有些恐怖,從未見過這些的我微微頭暈,大概面色也有些發白。
他看出了什麼,輕輕一笑,從我手中將傷藥接過來。
「就是看著嚇人,其實不怎麼嚴重,也不覺得疼。」
他口口聲聲安慰著我,我卻能看到他給自己上藥時,從額上不停滴下的冷汗。
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無能,除了遞藥與包裹傷口的白布,什麼都做不了。
深可見骨的傷口被倉促的包扎,他仍舊利落的起身,極有佔有性的抓住我的手。
我下意識的後退,卻仍舊被他帶入懷中。
「雙蕪,我的雙蕪,跟我走好不好?我方子期發誓,再也不讓你受苦。」
他幾乎顫抖著發問,動情之深,讓我有些流淚的沖動。
我不敢說話,只能輕輕的點頭。
他欣喜的在我頰上落下一吻,緊了緊我的衣袍,不再多言,拉起我的手便向宮外奔去。
冷風被他擋在身外,只有那只略帶剝繭的手的溫暖,讓我不得不銘記。
碧泉宮的宮門被他一腳踹開,我再回頭,朱紅色的門已經成了過往的風景。
「累了就說,我可以抱著你。」
他對我說,笑的溫柔。
我點頭,卻緊抿了嘴唇。
對不起,我不是李雙蕪。
可是我仍舊想要出去瞧瞧。
我不想一輩子呆在冷宮,更不想被亂軍莫名其妙的殺死。
對不起,我不是李雙蕪,而是柳長青。
……
……
心中的負罪感有些強烈,我被方子期寬大的手緊緊的牽著,不斷的在宮中奔跑著。
這些是我從未見過的風景,富麗堂皇又罕有人至。
若是以前的我,必定會駐足在這里,安靜的欣賞,可是現在我,身體為了自由而奔跑著,心也為了自由而煩亂著。
很喧鬧的背景音不斷的在耳邊響起,兵戈的聲音,呼喊與慘叫的聲音。
我知道,我在親身經歷一場宮廷政變,不是史書上春秋筆法的一筆帶過,也不是電視劇中虛假的煙火與爆破。
噴濺在我臉上溫熱的東西,是真正的鮮血。在我身邊倒下的人,會真正的死去。
有些害怕的微抖,前面的人似乎感覺到了,緊了緊抓著我的手,讓我安心。
而就在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奔跑下去,直到奔入自由的時候。
前面的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方子期,告訴我皇上在那里,便讓你離開。」寬厚到極具威嚴的聲音。
發出聲音的人騎在高大的馬上,手中的長槍直指我身前的他。
而周圍,是層層的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