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生是特地等張仁美睡著了過來的,他要說的就是張仁美的事。
「你陪仁美讀書已有十來日了吧,十來日,仁美學了兩年的東西,你十來日就全學會了,手美啊,你要是個男子,爹一定讓你考科舉。」
說了仁美的天資欠佳,當然不是想改變自己的意見,他還是勸她︰「暫且不說你和月娘之間的事,你可知道,咱們不事生產,只買進賣出做買賣就是從商,將來仁美考科舉是要做資格審查的,郡縣鄉里名籍、父祖官名,如果家里關系比較近的親人是做買賣的,就一定沒有資格走進考場。手美,要是仁美不能拜顧先生為師,倒是可以拜其他先生為師,可是資格這一條,千萬不能這麼就沒有了呀……」
這個,她倒是沒認真想過。士農工商,果然科舉不是人人都能考的。
此刻她忽然有點明白顧先生的立場了,農民都瞧不起的階級,他一個讀書人,還考取過進士的讀書人會瞧得起嗎?拿魚換錢就像是沾上了點邊兒,還是可恥的邊兒。
張手美想了想道︰「爹,我們挖了自己的池塘,自己養魚自己賣,拿魚換錢,這個不算做買賣吧?我們如今是被逼到這個份上了,想租地租不到,其實——不管從不從商,只要做的不是傷天害理的事,依然是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怎麼不可以?」
怎麼不可以?張阿生也不知道,別人都這麼說,這麼做。瞧不起唯利是圖的商人,就是考上了進士的人也有和這樣的親戚斷絕關系的。樊家的弟弟和三個姐姐斷絕了關系,樊七巧就是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張仁美的前途和張手美的行為,兩個之間勢必有一個要妥協。
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你想出人頭地,通常只有兩條途徑,要麼你本來是王公貴族的後人能享受特別照顧,出身不好的話,只有通過正規的科舉,走讀書取仕這條路。
「爹,說實話,如果不是娘的執念,純粹是你的想法,你希望仁美走讀書取仕這條路嗎?不考慮他的想法,不考慮他是否合適。爹,你知道,牛喝不進水的時候,您就是再用力地摁著它的頭,它也喝不進。」
以前對張阿生說這話他沒有直觀的認識,現在拿兒子和女兒的情況一比較,還真清楚明確。其實在這件事上,他的意見怎麼樣並不重要,「你以前可是不會說這樣的話,你將你娘的遺願看得比什麼都重。」
夜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不知道從哪里過來一陣風,燈火閃了一下,張手美笑著說,「爹,我長大了,也懂事了,娘的願望是好的,但是相比跟舅舅置氣,我相信她更希望我們能過得開心,要是她還活著,肯定也會改變想法的。」她看著張阿生隱在暗處的臉,又說,「爹,娘都過世了這麼多年,其實,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以前是我太任性,現在我想真心為你們好。爹,你和石頭嬸子的事,若不是被我攪黃,你們肯定生活得不錯……你放心,等我們賺到了銀兩,我會讓你迎石頭嬸子進門的——」
「怎麼說起這件事來了。」張阿生顯得很窘迫,一身不自在,「爹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是說真的。」張手美將手放在火盆上方取暖,「爹,很多事我們無法選擇,但是我們不是就該活得艱難,我們家一定會好起來的。商人地位低下,就是再低下,也都比我們過得好,就說陳府吧,他們開酒樓,賺了錢買了田莊,連喬娘出嫁都能給得起一個鋪子做嫁妝……」
兩人又絮絮叨叨了一些旁的話,無非都是張手美在說,這個爹就是耳根子軟心也軟,始終還是沒舍得怪她。張阿生起身走的時候道︰「過兩天到你二姨母家去一趟,他家有池塘有魚。你要是覺得賣魚好,能掙點,就幫他們賣吧。」
是啊,還有二姨母!先前就沒想到,下次的十五尾鰱魚可有著落了。
一番談話,張手美心下敞亮了好多,張阿生這是表示支持她了?她保證道︰「爹,辛苦幾次,等用上我們自己的池塘養魚就好了,肯定不會耽誤仁美的。」
本來張阿生是打算讓她自己去二姨母家先問問情況的,但是又怕他們一口答應,當下就給了她魚,她不好弄回來,就說和她一起去,兩人都離家的話也不好留張仁美一人在家,所以,此趟變成了三人出行。
下了雨,去二姨母家的路並不好走,一腳踩下去,能帶起一層松松的地皮,張仁美好些天都沒被準出門,此時歡快得不得了,特地不走長草的路,腳上帶起一大坨泥,開心得炫耀,然後也不甩,只等泥自己重得不行跌下去。
「姐姐姐姐,你看。」每次重新來一次,他就要炫耀一番。
「好了好了,走快些,一會兒該看不見爹了。」
大約走了一個半時辰,走得微微出汗,張仁美也恨不得解了衣裳,「姐姐,到了到了,你看!」前方的村子就是二姨母家在的村子。跟去姑母家比不得,姑母家就在視線範圍之內,走起來一二十分鐘,二姨母家真是太遠了。
張阿生說她娘和二姨母長得很像,張手美特地多看了幾眼。二姨母個子不高,臉色偏黃,梳著一絲不亂的螺髻,該是抹了頭油,黑亮黑亮的,人倒是十分熱情,一見面就拉著張手美的手不放。
二姨母家兩個女兒,一個叫蓉兒,跟張手美一樣年紀,同年生的,她生于春天,比張手早了半年,二姨母說︰「一個上半年,一個下半年,蓉兒就是不見長,手美可是比上次看著又高了些兒,還抽條了。」還有一個叫鈴兒,小她們兩歲,二姨母說︰「成天瘋瘋癲癲的,跟個小子似的,能吃能長,傻個兒。」
本來二姨母在生她們姐妹之前生了一個兒子,可惜沒能過百天,夭折了。
寒暄完,二姨母就安排了她們的去處,「手美,你們三姐妹進屋里暖和去,說說話,仁美,你也去。」
蓉兒比較文靜,拿起繡了一半的荷包繼續繡,鈴兒就特愛嬉笑,笑起來聲音銀鈴一般,真是襯了這個名字。
三姐妹坐了一會兒,說著些許久沒見的稀稀拉拉的話,張手美看著情形應對,並不難為。鈴兒坐不住,「美姐姐,我帶你到屋後頭轉轉唄,上次你來的時候籬笆邊的薔薇花才種上,今年開了一季,真好看。」
蓉兒說︰「現在又沒花,有什麼好看的,外頭冷。」
鈴兒說︰「屋里悶,沒有花看,看看藤蔓也行。」
天冷,窗子和門都關著,當然顯得屋里頭悶。張手美還真以為鈴兒想讓她看秋天的薔薇呢,鈴兒見她姐沒有跟出來,賊兮兮地將張手美拉到一旁,「美姐姐,跟我說說你們佃家台的石勇如何唄。」她的小臉紅撲撲的,也不知道害羞沒害羞。張手美不知道石勇是誰,只含混道︰「你怎麼想起問他來了?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兒?」
「有些事兒我還不知道呢,去年,姐姐去了你們那里一趟肯定發生了什麼事,就是不跟我說。」
汗,這個……她也不知道,給不了鈴兒任何參考意見。
鈴兒說︰「爹娘本打算讓姐姐在家里招婿的,小時候她還跟我搶呢,現在竟然也不搶了,上趕著要嫁給他一樣,前些日子,石勇遣了婆子來說媒呢……」
「二姨父和二姨母答應了麼?」
她皺了皺鼻子,「現在肯定在問三姨父呢。」
是啊,二姨母打發她們三姐妹和仁美在房間里說話,自己可是和二姨父托著張阿生進了另一間房。
石勇,石勇……佃家台倒是有家姓石的,石青嬸子石頭嬸子她都認識,不知道是不是這家?又听見鈴兒說︰「听說他家管理著好多田莊的活兒呢,家境還不錯。」
張手美的心里咯 一下,得了空悄悄問了問張仁美,張仁美說︰「勇子哥哥,他人很好,長得也好看。」
還真是石青嬸子的兒子,要是蓉兒嫁過去,不得了個惡婆婆?
這只是張手美的擔心,二姨母和二姨父倒是沒這顧慮,和張阿生聊完後一直比較開心。蓉兒也喜歡,一副待嫁女兒的模樣,只管安安靜靜地繡自己的荷包。就是鈴兒不習慣得很,她小,比姐姐們懂事晚,還不懂男女之事,只是覺得姐姐和以前不一樣了,父母都沒有生出的「女大不中留」「女生外向」的感嘆,她倒是都無奈地嘆了一番。
張阿生說明了來意,說要向他們買十五尾鰱魚,他們在城里賣多少錢他就給多少價,二姨母爽快地道︰「拿給你便是了,給什麼錢。」張阿生說一定要給,張手美也說一定要給,不然不要。二姨母說那就給少給一點,是那個意思意思就行,張阿生不依,張手美也不依。
父女倆配合得還不錯,二姨母嘴上說著真不愧是父女,你一言我一語的硬是要讓她難做,一面卻說他們上城里賣的魚價是二十五文錢一尾。
張手美還想,怎麼這麼便宜呢!等二姨父從池塘里撈出魚來,她才知道為什麼少了五文錢,他家的魚哪有顧先生家的魚肥美呢,養了差不多時間的魚,愣是比別人少長了一圈。
沒關系,讓它們在銀鐲空間里呆幾天,按下生長鍵,可以長起來。
吃了一頓飯就告辭了,魚分別裝在兩個木桶里,放了一些水,張阿生拿扁擔挑著。
關于蓉兒的親事,不知道張阿生怎麼對二姨父和二姨母說的,張手美放開張仁美的手,指著遠處道︰「弟弟,跑到前頭的小橋那里等我們。這樣就可以多歇一會兒了。」
這個是張仁美的理論,為了多歇一會兒,他撒開步子跑開去。
張阿生說︰「你石青嬸子為人厲害了點,那只是對外人,對家里人都不錯,再說石勇這孩子挺好,蓉兒嫁過去吃不了虧。」
張手美卻覺得怎麼就這樣了呢,「既然遣了婆子來說媒,自然是石青嬸子點了頭的,她——願意?」
張阿生倒是沒她想得多,「不願意怎麼會點頭?」
好吧,應該這樣想。還真是路窄,在村口踫到了石青嬸子,石青嬸子瞟了一眼三個人,問他們從那里,張阿生說從孩子的二姨母那里來,魚也是從他們那里拿的。石青嬸子別有深意地笑了笑,不接話,就這麼走過了。
張阿生小聲嘀咕道︰「她一向是這樣,沒有好顏色。以後孩子的事要是成了,我們也是能數得著的親戚。」
張手美倒是一臉無所謂,這樣的人最好對付了,只要你比她有實力,不用招呼,她上趕著來巴結你呢。都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誰願意攤上窮親戚呢?
興許石青嬸子剛才那一眼,還以為他們擔回來的是去白要的魚,鄙夷的成分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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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搬家。爭取時間碼字,希望晚上還能再更一次。
甩開膀子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