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第二日,張手美正在門前逗冬郎玩,她將撥浪鼓撥得咚咚響,看著冬郎手舞足蹈咯咯笑,一抬頭,遠遠地看見董媒婆滿面春風地趕來,「姑娘姑娘……」
張阿生在自家門前干活,見著這熟悉的人來訪,不自覺地站起了身子,注目禮一直行到金家門前。
張手美將董媒婆引進金家的廚房,金大娘和秀兒正在做米餅,董媒婆喝了一碗茶水,見人都在,可是扯亮了嗓子說話,「今日那石家的,就是你石青嬸子,來找我來了,問我給你爹保的媒還算不算……」
金大娘在圍裙上擦擦手,一臉驚訝︰「啥意思?是不打算將蟲兒許給那個什麼公公了?」
董媒婆呵呵笑,「對,就是說應著這樁親了。什麼時候過了禮就可以接人了」
金大娘和秀兒面面相覷,不住納悶,小聲嘀咕著怎麼轉變這麼大,董媒婆說︰「誰知道,真是一出一出的,肯定是那邊沒成。」金在田扛著一捆柴進來,特地看了張手美一眼,他知道是張手美的主意扭轉了局面,可也是同樣不解,究竟她如何做的?
董媒婆對張手美說︰「這下可好了,是你的,終究跑不掉。看來月老還是將紅線牽在這兩人身上」張手美心里頭歡喜得很,隆重地為董媒婆沖了一碗熱熱的紅糖水。
金大娘提醒她︰「手美,今日都臘月二十四了,宜早不宜遲。」她對董媒婆說︰「還得麻煩您將這事盡快定下來。」
董媒婆笑得跟朵花兒似的,「您就放心,這事兒辦起來還不快?」
這次可沒提什麼十兩銀子的事,張手美照舊只給了一兩銀子,辦完了手續上的事,臘月二十八,蟲娘就帶著小尾巴到張家來了。
一個再娶一個再嫁,可不像初娶初嫁那樣隆重。當然,怎樣辦還是要看具體情況,有講究的會置辦酒席,不講究的,拎包即來。張家就屬于沒什麼講究的,這都要過年了,辦事也不是時候,將親戚鄰里鄉親通知一圈,大家都知道就行,他們家屬于實惠型的。張手美先前去城里的時候特意買了糖,雖然這時候不時興吃喜糖,但是通知到別人的時候,帶點表示喜意的東西是最好的。
估計蟲娘和小尾巴也恨不得早日離開那個不是家的家。
她們來的時候依舊是晚上,母女倆背著包袱怯生生地站在門口,門是張手美開的,突然間見到這場景,她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外頭飄著夜雪,飄飄灑灑,紛紛揚揚,重重落在這靜默的天地間,她腦中響起的一句話是︰風雪夜歸人。
這麼多年了,這兩人才走到這個家。
因為她的執拗,讓她們多走了多少路,多吃了多少苦。
張阿生這幾天也一直處于頭腦發懵的狀態,變化實在來得太快,前兩天才听說蟲兒要嫁給一個閹人,才過了兩天,怎麼就轉嫁給自己了。辦完所有的事又通知完所有的人,直到現在看見人站在面前,他還是覺得不真實,像在做夢。
人都進了屋,他還是沒緩過神來。
張手美問︰「爹,需不需要帶著蟲娘給祖宗上香?」
張阿生才喏喏地答︰「要,要。」
香和燭是早就準備好的,他們沒有祝酒,不拜天地,兩人上香告知先人這件事,算是進門的一個簡單的儀式。
上完香,一屋子五個人就這麼站著,估計張阿生還是混沌的,張手美又提醒道︰「爹,要不,你和蟲娘單獨聊聊?」
張阿生又喏喏地答︰「嗯,好,好。」
「弟弟,來,先到姐姐房里坐會兒。」張手美將張仁美和小尾巴叫到西廂房,將東廂房留給他們兩人。
屋內的油燈靜靜地燒著,三人一溜兒坐在床沿上,張仁美問︰「姐姐,我們以後是不是一家人了?」
「對,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小尾巴比你大,你也要叫她姐姐。」
張仁美想了想,喊道︰「小姐姐。」
小尾巴蕩著腳,不說話也不應聲。
張手美想,小尾巴不能再叫這個名字,她不再是小姑娘,要當大姑娘看了,得給她琢磨一個正經名字。
家里就兩張床,兩個廂房,現在有三女兩男,還真不好住。張阿生的意思是三女住西廂房,兩男依舊住東廂房,如今冬日天冷,就先這麼住著。張手美卻想,兩個大人理應是住在一起的,不過她沒說,張阿生說這話顯然是跟蟲娘商量過的,他們已經拿了主意,就按照他們說的辦。
三個人擠在一起比一個人睡確實是暖和許多。
夜深了,小尾巴的呼吸聲變得均勻,張手美睡不著,她竟然听到外頭落雪的聲音,像是雪壓彎了樹枝,簌簌落下的聲音,蟲娘翻了個身。
「蟲娘?」
「嗯。」
「還沒睡著?」
「你怎麼也還沒睡?」
張手美將腳小心地伸直,「太興奮了,睡不著。」
「手美,你爹都對我講了,這事兒竟還是你操辦下來的。」
張阿生知道的也只是那麼一點,比如她同意了,比如禮金是她掙的,比如媒婆是她找的,其余的他也不知道。
「蟲娘你別客氣,以前你們就該在一起的,是我不懂事攪了,我心里還過意不去呢。」
若是還是先前的那個張手美,估計她沒這麼快想通。
蟲娘的聲音在黑夜里顯得特別細弱,「我本也沒做什麼打算,答應了嫂子,以為就要嫁給那個人,沒想到嫂子再跟我說的時候,竟然變成你爹……」
听她聲音里含著的情緒,混雜著激動與喜悅。張手美道︰「以前你吃了太多苦,是時候慢慢變好了。跟著我爹雖然也吃苦,可是能挺直了腰桿做人,在這個家里你想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別顧忌什麼,以後你就是張家的主人。」
蟲娘竟然哭了,她盡量壓低著抽抽噎噎的聲音,張手美彎起嘴角笑了,放下一顆心,很快便睡去。
家里有個持家的人的好處就是,張手美一睜眼,飯就已經做好了。她不知道蟲娘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起的,以前這些事都是她做,現在呢,能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盡管這天沒有太陽。
屋外還飄著雪,起床就有熱氣騰騰的飯菜,有熱水,這感覺好幸福。
早飯是蟲娘和張阿生一起做的。兩人見著幾個孩子的時候還有些尷尬。
張阿生說︰「今日已經臘月二十九了,這些天忙得都沒空除塵,吃完飯我們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掃一遍,仁美和我去砍竹子,做長掃帚,你們娘仨就先收拾收拾。」
蟲娘抿嘴笑,張手美點頭說好,張仁美興奮地說︰「爹,還要砍竹子燒爆竹」
小尾巴從碗沿兒上投出目光來,一一打量每個人,可能她還有點不適應,從昨晚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
收拾碗筷的時候,蟲娘說︰「手美,我看了一下,家里準備的東西不多,時間又倉促了些,這個年大家就簡簡單單地過,今日將魚處理出來,殺只雞……」
張手美笑說︰「蟲娘,你自己拿主意就成,有什麼要幫忙的吩咐我一聲。」
「哎。」蟲娘的面兒上難掩喜色,活兒干得特別勤快。
除塵的活兒張阿生領著三個孩子干,他們砍了細細的竹子回來,將竹枝葉綁在桿子上,做成一個長長的掃帚,戴上了斗笠和草帽,清掃屋頂梁木。張手美和小尾巴負責擦拭,床頭櫃子椅子桌子甚至牌位。來來回回換了好幾道水,廚房的鍋灶一直是熱的,看著外頭的飛雪,再看看屋內的蒸汽,感覺特別溫暖。
打掃完衛生之後,每人又洗了個澡,打掃自己的衛生。
張手美將大家換下的衣服收起來,蟲娘忙搶了過去,「這些活兒我來干就行。」
大年三十日,雪停了,太陽出來,好幾日了,從小雪下到大雪,一直是陰陰的天,一年的最後一天終于見著太陽了,張阿生望著眼前的光景感嘆道︰「明年又是一個好年景。」張手美踩一腳下去,嚇了一跳,這雪下了好幾日,很有點深呢。
金在田在門口喊了喊張仁美,張仁美蹦跳著出來應了聲,就和他出去了。
晌午的時候,一人拎了一只灰不溜秋的野兔回來,張仁美講起逮兔子的過程眉飛色舞,「……我們跟著跑啊跑啊,太陽照在雪地上,晃得我們都睜不開眼,兔子更看不見了,它們又餓,又暈,跑不了多遠就腿軟,我們看準了啪地撲上去,哈哈逮著了……」
張仁美冒著熱氣直想月兌衣,張手美沒準,拿著布巾給他擦了擦汗。
有魚有肉有雞,今日又加了一只兔子,這個年還是蠻豐盛的。
「在田哥說有只狗逮兔子最好逮了,以前他還說等包子長大了帶著包子去逮兔子呢,可是包子沒了……」
張手美回身一看,正好看見小尾巴嘟著嘴望著雪地,心里頭一下子明白過來,肯定是因為她偷了喬娘家的小狗那件事,讓她郁郁寡歡至今。
只是不知道她是後悔自己做了這件不體面的事呢,還是憤恨包子被搶走,還是……不好意思見到她張手美?
張手美將布巾投過搭在繩子上,挨著小尾巴坐下,「在想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