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仁美讓馬遠指點自己的木簪子時,馬遠看到那些木簪子特地下意識地望了眉兒一眼,而眉兒也像避著他的目光似的。
一個下意識,一個刻意。
張手美拿起木簪子,是支鳳簪,鳥兒寥寥幾刀刻,簡單而傳神,簪柄還是有弧度的,是有難度的活兒,總的來說,做得很精致,下了很大的功夫。這不會是馬遠送給她的吧?
當初的頭花,如今的木簪子——張手美心里頭不爽快,不管是當初他惦記著自己,還是現在他惦記著自己的妹妹,她覺得都難受得慌。
誰願意被賊一直惦記著?更何況眉兒從小過得苦,沒得到過什麼好東西,不是很容易被騙?
將馬遠比喻成賊有些過分,可是張手美心中的感覺卻是這樣的。
不行,得扼殺在萌芽狀態。
家人留了馬遠吃飯,馬遠心里頭應該是高興的,臉上一直帶著笑,不過他也學乖了,不像以前心里想著什麼,面兒上就表現出什麼來,這次他只是低頭吃飯,張阿生跟他說話,他也是垂眼答著。
許是張手美一直盯著他的緣故,他有時候會偷偷看回來。
據張手美認真的觀察,眉兒心里頭應該沒有想那麼多,吃自己的飯,吃得如往常一樣。
吃完飯,時侯不早,馬遠告辭,張手美自告奮勇,「我送送你。」
馬遠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上次她「送」他的陰影還在,他知道這個女子不是那麼簡單,眼神銳利嘴巴厲害,她一說要送他,他就有預感肯定有什麼話要同自己講,真的怕招架不住。
張阿生卻是沒想到張手美會主動提出來送人。今年她大了一歲,又看到馬遠做的櫃子不錯,說不定改變了以前的想法,這下提出送他,張阿生當然是求之不得,「應該送的應該送的,去吧去吧。」
說實話,老實的人喜歡老實的人,馬遠作為女婿,在張阿生的眼里來看,是不錯的選擇。女兒嫁給他不會吃虧,這個念頭一直還在。
天空的彩霞綺麗無比。
張手美走在馬遠後頭,馬遠就覺得背後熱辣得慌,他放慢了步子,讓張手美走在自己身側,可是同樣的,耳朵又發熱,轉不過臉去。走到柴火垛子擋住視線的老地方,馬遠忍不住停了腳步,既然一直膽戰心驚,不如主動進攻,他不知道進攻是最好的防守這句話,只是心里頭覺得這樣會舒坦些。
「手美,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單獨對我說?」
「你猜到了?」張手美露出一個很空泛的笑,「是不是覺得自己真的做的不對?」
「我——你——」馬遠心里想說的是︰我哪里做什麼不對了,你倒是說說?結果愣是舌頭打結。這樣一急,還真的好像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
奇了怪了。
「我看到眉兒手上的木簪子了。」張手美開門見山,觀察著他的臉色,「是你做的?」她沒有先說「是你送的?」,因為她看到他恍然想到的神情,她想听他自己說出來。
馬遠忍住擦汗的沖動,先點點頭︰「是,是我做的。眉兒說她想要一個這樣的木簪子,我一開始做的她不是很滿意,後來你們這邊出了事,他在師傅家多呆了一些日子,那時候我又重新做的。」
「她還沒有及笄,離及笄也還遠得很。」
「呃?」張手美覺得言下之意說得很明白,好像馬遠還不太清楚,只說︰「師傅也不讓我做這些小東西,她是師傅的客人,又說了想要,我都是偷偷做的,你可別對師傅提起了。」
看來,非要跟他說得很直接,張手美耐著性子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急著成親嗎?上次我讓你放眼別家的姑娘,不是讓你只盯著我們家,眉兒才十歲,虛歲也才十一歲,你知道她還小,送她木簪子是什麼意思?是希望她許你一個將來?還是你許了她一個將來?要是她現在十五歲,要是她對你也有意,我是不會站出來說這討嫌的話。馬遠,主要是她太小,還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你又何苦來招惹她?」
馬遠憋得滿臉通紅,「手美,我沒有那個意思,是她想要,我就做了,我真的沒有你說的那個意思」
「沒有我說的這個意思?我姑父不讓你做的活兒你都偷偷在做,她一個小姑娘說要,你就投其所好?」看著馬遠的樣子像要崩潰,張手美不再那麼咄咄逼人,放軟了語調說︰「沒有最好,我做一回惡人,為你好,也為她好。」
馬遠本要爭辯一下的,突然間又想到了什麼。
張手美會不會是因為「吃醋」才這樣?關于某宰相之妻被聖人御批為「天下第一醋」的事他听說過,別人都說女子的醋壇子打翻了不得了。會不會張手美是這樣的心理?一往這里想,之前的氣悶什麼的全都跑得無影無蹤了。
吃醋說明在意,在意說明——豈不是不言而喻?
接下來張手美說了什麼他也不曉得,只知道全都可以忽略不計。最後他傻笑著點頭看著張手美轉身回去。
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好久,仿佛成了化石,直到兩聲輕咳將他拉回現實。
他嘿嘿笑著和眼前抱草的人打招呼,「在喂牛啊?」他認得這個人,是張家的鄰居,一起給張家蓋過屋頂,他身材高大結實,站在自己面前像一堵山一般。
「送櫃子來?」金在田也和他打招呼。
兩人干站了一會兒,馬遠感覺他有話說。
金在田望一眼張手美離去的方向,對馬遠說︰「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听見了。手美說這樣的話,你怎麼不怒反喜?」
馬遠只是嘿嘿地笑,這個為什麼他可說不得。
沒想到金在田一下子說中他心中所想,「你是不是覺得她說這番話是反話酸話?」
呃?馬遠一愣,金在田說︰「我從小看著手美長大,她說這番話倒不像是反話酸話,真的生氣才會這麼說。你可不要理解為別的意思。」
這話像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馬遠熱情的傻笑變為吶吶地干笑,胡亂應著與他告辭離去。
金在田將手上的一捆稻草散開,喂牛吃草。
上次他是無意間踫到兩人在此說話,這次可是專門在此等候。
上次不明白張手美為何會說出那樣一番話,是因為他以為他是以前的張手美,這大半年來,他又重新認識了她,真的是認識了一個全新的人,她從另一個世界來。她為什麼會來?絕對不是為了陳少爺,他寧願相信是為了自己。
天空灰下來,起了些許涼意。
喂完牛回到家里,看見他娘正在裝捆一件東西,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在田,這壇子是你從有方那里拿回來的葡萄酒,這壇子是娘做的醬瓜條,這是兩匹布,以前給秀兒扯的,她沒舍得做衣服穿,拿到顧先生家,他們家應該用得著。冬郎剛吃完睡著了,你看著點,我去去就來。」
顧先生那邊是要好好感謝的,今日他娘在家翻了一日,才找出這麼點可以拿出手的東西。他知道顧先生愛酒,可是之前有一壇子給官兵們喝了,現在只有這一小壇子葡萄酒,還是他早已遺忘了的,還好翻找一番找了出來。至于醬瓜條,誰家沒有,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兩匹布不是上好的錦緞,顧家不會稀罕。
家境如此,能拿出這些東西來不錯了。可是人家都以為他爹在城里開鋪子,還娶了陳府的小姐,應該幫襯了他們許多,以為他買地娶妻都是他爹幫的忙。現在就拿這麼點東西去感謝人家,他自己也覺得拿不出手。
「娘,我和你一起去。」
「冬郎還在家呢。」
「抱著冬郎一起去。」金在田說︰「若不是顧先生,秀兒的事我們當初不會不被追究,昨日也不會這麼快月兌了干系,顧先生是應該好好謝謝的,家里沒有像樣的禮,我們人的謝意應當滿當當地送到。」
「也好。」金大娘又將冬郎從床上抱起來。金在田提著禮,三人朝顧家走去。
顧家剛送走汪寂,一桌子吃食還是溫熱的,顧先生見金家三人全來了,忙將人請進堂屋,要讓金在田陪他喝兩盅。
顧大娘陪金大娘說話,「來坐坐就行了,還帶這些東西來,太見外。」
金大娘一臉歉意,「家里沒什麼東西,這些日子事多,也沒好好準備,下次再來賠禮。」
顧大娘佯裝嗔怪地說︰「還要你再拿禮來做什麼知道你們家里困難,一會兒將這些東西都拿回去。」
「那哪兒成你們不要還真叫心理不安。是真正見外了」
「好吧,不說那些,我知道你心里苦,看著清減了好多,臉色也不好,听說冬郎也不大好?」
「嗯。出了痘,不過快好了。」
「小孩子出痘是好事。以後可不會像他娘那樣。」
「是啊……咦,怎麼沒見著月娘,她不在家嗎?」。
「在家,先前說有點頭暈,早早地歇下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直說到天色變黑,那邊桌上,金在田只顧蒙著頭與顧先生喝酒,甚少說話,吃到最後,桌上所有的菜全都變涼,那壇子桃花露也見底了。
金在田很不好意思,「先生……本來是來道謝,沒想到又承了您的恩,喝光了這些酒。」